同学聚会结束后,季余生和江海再次回归各自的生活。
江海公务繁忙,即便就住在对门,季余生在那天之后也没再见过他。
季川在景华监狱实行高度戒备管理,每年仅允许家属在固定时间内探视一次。季川不知道是不是早有打算,提前就跟杨玫办理好离婚,分了自己百分之七十的财产给她。
这些都是季余生后来从杨女士唠嗑时无意提起了解到的,因此他更加怀疑季川案的真实性。
总之,唯一一个满足探视条件的季余生这些年一次也没有去见过季川,无人问津的他在狱中想必极度不好过。
季余生去探监的那天,下着中雨。
灰蒙蒙的天空被肥厚云层藏得密不透风,早上的景华郊野起了淡淡的雾霾。
景华监狱坐落在莲叶山山顶,蜿蜒的盘山公路无比漫长,司机将大巴开得无比颠簸。季余生坐在长途巴士靠窗后座,额头贴着凉冰冰的玻璃窗,昏昏欲睡。
随着海拔的升高,他胸口发闷,头昏脑胀,太阳穴酸胀,伴随一定程度的耳鸣。季余生是晕车体质,更何况司机师傅的技术实在狂野。
他皱紧眉头,抬起左手,拿虎口稍稍用劲卡着自己的颈根,心中庆幸早饭没吃得太饱。
“景华监狱到了,要下车的尽快下车!”司机师傅猛地一拉手刹,叼着烟扭过头含糊不清地高声嚷嚷道。
车上的乘客本就不多,目的地是景华监狱的竟只有季余生一个。
他慢腾腾地起身,被动接收来自稀稀拉拉的异样目光,并没有把这些当一回事。与其说季余生无所谓,不如说是他习惯了。
习惯了接收来自人们的不善目光。
季余生开伞的动作慢了一拍,头上接了几滴凉丝丝的雨水,凉意正好自天灵盖顶端往四下蔓延。
山上的草木混杂岚雾、晨露和雨水的味道清冽而甘腥,季余生撑着那把很是应景的黑色大伞在下车后站住的地方静伫了大概有五分钟。
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打在泥地与落在树林的声音全然不同。
雨将通往监狱大门的路弄得泥泞不堪。季余生很有先见之明地穿了一双黑色漆皮板鞋,走到监狱门口时,鞋帮子都看不出本来的黑色,全被泥土涂鸦成赭褐。
他默默收起伞,如水的目光淡淡打量监狱大厅。
残留伞面的雨水受重力驱使流下,在伞尖汇聚成黄豆大小的水珠,将看起来崭新的深灰色水泥地面洇湿一小片,水渍呈不规则形状,深沉的颜色让它看上去像陈年干涸的血迹。
“先生,你有预约吗?”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的狱警显然没想到会有人这么早来探视,见了季余生,连忙小跑几步进入接待室。
季余生走到接待室留给来宾的一小扇拱形窗口前,稍稍欠身:“抱歉,我第一次,不懂流程。必须预约吗?”
“也不是。预约是最近上面下放的一个新系统的新形势,会方便很多。自从江局上任,搞了好多惠民便民的系统和程序。老百姓用着贴心,我们警察工作也省心!”预警大概很久没跟山下的人说过话,跟季余生张口就来。
又是江局。季余生恨那个好几天没见过人影的家伙即便到了监狱也阴魂不散,刻意忽略掉他,朝狱警同志笑了一下:“您平时肯定很爱看小品和听相声吧。”
“哎哟,你怎么知道?来,没预约就老规矩,这边签个到,注明探视对象和探视缘由。其实你随便扯个理由就行了,这个不重要的。”狱警仿佛高山流水遇知音,看季余生的眼神炙热了好几个度。他闲扯之际不忘工作,拿出一支崭新的黑色签字笔递给季余生。
“谢谢警察同志,还要麻烦您一会儿带我过去。”季余生很快填好签到信息表,将笔压在表上推回给他。
“没问题,咱们这就出发!”狱警拿起签到表快速浏览了一遍,再抬头,态度多多少少跟之前有些不同,“哎?你是季川那个儿子啊。”
季余生压下心里的不适,轻轻点了下头。
“关季川的地方有点特殊,跟我来吧。”狱警不再跟季余生闲扯,热情消退,公事公办地把季余生七拐八绕带入一栋巨大的纯白色建筑。
季余生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圆顶楼,是很新式的隔离房,连屏蔽涂层都厚得肉眼可见。
只要靠近这种建筑十步以内,一切信号就会被完全屏蔽。可以说,一栋隔离房,就是一座城市意义的孤岛。
“你进去吧,到点了会有信号提示。”狱警冲他挥了挥手,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经过一楼的高密安检,季余生心情复杂地推开安排给他和季川的探视室的门。
玻璃对面坐着一个身穿深蓝色涤纶马褂的中年男人。他剃成青皮的头顶在米色灯光下泛着一层柔光。听到开门的声音,男人抬起头朝那边看去。
是季川的模样,又不是季余生记忆里的季川。
“爸……”季余生慢慢坐下,轻声叫道。
季川愣愣盯着面前这个快要奔三的青年清俊的面孔,热泪很快漫上眼眶。
“阿生……想不到,你还愿意来见我……”
“对不起,我这些年……”季余生也红了眼眶,他下意识就道歉,却被季川打断。
“不,应该道歉的人是我。阿生,对不起。爸爸当年真的……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季川两手交握放在桌子下,五指紧张地绞紧。
季余生听出他改口之处的怪异,却没再问。
“没事的,爸。我不怪你。”他那声爸,比起像样的发音,更像是一声苦涩到极致而归落岑寂的叹息。
季川怎么可能想不到自己的行为给儿子带去了怎样一连串的苦果?可他何尝想要这样的结局呢。
两个一老一少、长相有五六分相似的男人相对流泪,谁脸上隐忍的痛苦都不比谁少。
他们相视无言,或许期间有千万句话划过脑海,有千万个画面涌上心中,最后都化作无法言喻的情绪消弭在舌尖。
微颤的两道呼吸声填满探视室,反而更显此处的安静。
半晌,是季川苦笑着打破沉默:“你如果不怪我,你又去怪谁呢?”
季余生吸了一口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如季川所说,他不怪他,又能去怪谁呢?
所以季余生恨了自己十年。
也恨了江海十年。
“阿生,我清楚你的脾性。你没理由跟自己置气,你是无辜的。”季川叹了一口气。
季川也知道,季余生从小就心软,出了事都是往自己身上担,什么情绪都积压在心里。那么一个闷脾气的孩子,偏偏格外固执,爱钻牛角尖,和自己过不去。之前看他高中和江海做了朋友,还以为他会受江海影响而有所改善……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爸,我没有跟自己置气。我做了一名律师,家里养了一只萨摩耶,小有存款,过得不错。”季余生半真半假道。
“阿生,坏情绪不消化、不排空,最后会恶化成心疾。不要画地为牢,不要把自己锁在阴影里不走出去。”季川知道季余生前面说的都是真话,唯有那句过得不错是违心之语。
心里藏着那么重的情绪,背着那么多遗憾,怎么可能会过得不错?
但他也只能凭这些苍白无力的语言略尽绵薄之力。
季余生将买的烟从窗口递给季川,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定了几秒:“我走了,下个月再来看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季川犹豫了片刻,不好意思地问道:“你妈她……还好吗?”
“托你的福,抑郁症全好了。做什么事都特别有精神,尤其是骂你这件事。”季余生走得不快不慢,说完这句话的时间,手已经触到门把手。
“那就好……”季川依旧苦笑,不过面色明显多了放心和释然。
季余生扭回头,同时手用力压下手柄:“说真的,你当年其实早就料到你会出事,所以才提前跟我妈离婚的吧?”
季川表情凝滞一秒,很快恢复如常。
他深深地凝视季余生,语气变得无比严肃:“阿生,答应我。开了这扇门,出了这个房间,就忘了你说过的话。不要去窥探和触碰当年的事,也不要去管与你无关的人和事。人活在当下,总是要向前看的。”
“你真的没什么想要的?”季余生压着门把手的手松了劲,转身再次询问季川。
季川闭了闭眼,无奈地摆摆手:“我想要你们母子平安。”
要猝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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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探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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