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余生从监狱里出来时,雨势未收。他在杂草丛生的孤零零站牌边站了一会儿,转身朝另一边的山石小径走去。
他在监狱里总共就待了一个小时不到,现在时间约莫九点二十。
季余生心烦意乱,胸口仿佛憋了一大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气,连带整个胸腔都备受挤压,就像整个人仰躺在地,身上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板。
何去何从的疑窦再次浮上他的心头。这是每一个陷入迷茫的人会有的感受。他说不上来有什么想法,甚至下意识打算坐在这个山头什么也不做。
他有点想把手里的伞随便扔在山上哪个密林中,然后自己潜入另一个密林,像被丢掉的伞一样无人问津。
接着江海、季川、杨玫、歪歪同时蹦进季余生的脑海。以为自己无所事事的季余生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好多事可做——
比如挣够足够的钱换一所房子,离江海远远的;
比如不听他老爹的话,偏要去一探究竟;
比如早日谈个恋爱,跟一个不错的姑娘结婚,让杨玫女士放心;
比如他要在今天中午之前回到家,不然歪歪就要饿肚子了。
莲叶山上植被茂盛,很久以前修建的栈道和山路破旧不堪,被掩藏在野蛮生长的小蒿草、五节芒、画眉草后。
人类活动的大量减少给山上植物和动物横行创造了机会。
季余生一手撑着伞,一手将挡在身前的半人高的野草拨开。沁凉的雨水挟裹草叶上沉淀的灰尘,在季余生的手上留下鸽灰的水渍。
他的步幅不大,速度更是堪称雨中漫步。
脚下的石坎当年被上上下下的鞋底磨得光滑,如今被野草栖身,有了风化痕迹。坑坑洼洼的浅坑蓄着雨水,水面还在不住泛起涟漪。
深绿的青苔像祖母绿的丝绒,几乎遍布石面。
季余生的脑袋半放空,漫无目的地沿着荒路下山。
囿于过去的人不爱畅想未来。季余生走着走着,发散的思维不知怎么就联系到高二那次爬山活动。
回忆到自己摔跤的时候,正好他一脚踩上青苔,身子趔趄了一下,吓得季余生猛然回神。
手里的伞还记得紧紧握住,季余生稳不住自己,只好短时间将重心往后调整。
臀腿一凉,他一屁股坐在梯坎上。
季余生惊魂未定,还坐着没动。他心跳跟回忆里的自己似乎统一了节奏,可惜这次没有另一个人从后面跑过来执拗地背他下山。这次他也没崴到脚。
衣服裤子湿了一大片,季余生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接着走。
屁股上尚未消去的痛感逼着他走山路时专心一点,季余生只好把速度放得更慢。
莲叶山山如其名,山体偏矮,像一张展开的莲叶。
季余生快走到山脚时,雨依稀停了,他摔跤沾的一身泥水半干。
他收起伞,拄在手里当拐棍,抬头却看到一角彩虹,应该是从他下来的方向延伸过来的。
明明摔得这么狼狈,独自在荒芜山道上走是令人沮丧和忿然的事,季余生心里除了淡淡的失落就是空无一物的超然。
但他承认,在抬头看到彩虹的那一瞬,他被治愈了。
从山道下来,旁边就是莲叶山站。不过郊外地僻人稀,班车很少。远处的车影疾驰而去,季余生刚好错过一辆,至少要再等个把钟头。
季余生拿着手机停留在微信界面,正思索要不要找个人帮忙去喂歪歪午饭,带到小区里遛一圈,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冲他响了起来。
季余生抬头看去,原来是一辆警车。
他不明所以地往驾驶座看了眼,是个眼生的小伙子,他便又低下头。
多半是按错了吧。
张昭跟季余生对视一眼,见后者重新低下头,急得又按了一遍喇叭。
他今天被派去景华监狱例行检查,开车下山时接到江局长一通电话,让他把早上探监的人捎上带回去,把张昭吓得不轻。
他以为局长只是找到了嫌疑人,碰巧叫他碰上,顺便帮局长把人抓回去;结果人家说那是朋友,要他负责安全把人送回家,而且还不能让对方知道是局长特地授命的。
江局一句话,把张所长降级成季余生的专属司机,后者全然不知这件事,还在给胡春溪发消息。
张昭把车又往前开了一段,让副驾驶的窗户正好对上季余生,探过身子朝他尊敬道:“季先生是吧?刚好我也回眠龙区,顺路搭你一程。快上车吧。”
季余生微微瞪大了眼:“拿警车搭顺风车?”
张昭忙点头:“没错,您快上车吧,抓紧时间咱们能准时回去吃上中饭。”
不仅拿警车搭顺风车,还拿所长当滴滴司机使。张昭幽怨地腹诽。没办法,谁让他欠他们江局一个人情呢。
“那就多谢警察同志了。”季余生得到准信,便不装矜持了,拉开车门在后座坐好,“我刚刚下山摔了一跤,裤子上的泥水还没干,可能要弄脏座位,抱歉。”
张昭摇摇头,让季余生系好安全带,脚往油门一踩,警车就跟离弦的箭似地绝尘而去。
“没关系,怪我没在山上的时候提前跟你吱一声,不然哪儿用你自己走下山哪。”
季余生闻言,心里升起一丝怀疑,张昭不说,他就当作自己没发觉。
“您客气了。不知怎么称呼?”
“张昭,就是眠龙区派出所那个所……那个所的小警员。”张昭自我介绍习惯了,差点就说漏嘴。
“我记得你们所是市局直属?”季余生旁敲侧击地为心中猜测收集证据。
眠龙区派出所是景华市警察局直属,那江海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张昭抬眼瞄了一下车内后视镜,季余生神色如常,看起来只是随口一问。张昭暗骂自己做贼心虚,谨慎地编织合适的答案。
“对啊。我们所每年部门评比,都能拿到服务之星的奖状呢。每年民意调查,我们所的市民满意度最高。所以季先生回去以后,每年十二月十九到二十三号别忘了上网给我们投个票啊。”
“没问题,我还会号召我们事务所的同事一起给你们投票的。毕竟每年我们所接的刑事案件,也有你们的功劳。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调解民事纠纷和破解刑事案件每年数量不相上下的派出所。真的很厉害。”季余生浅笑道。
张昭脑袋活络,听了季余生信息量极高的一番话,很快推知了对方身份。
原来江局长的朋友是元明的律师啊!
“那真是谢谢季先生!也没什么厉害的,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这段聊天告一段落,季余生看着窗外化作流沙般不断后逝的景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昭同志,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季先生,你家住哪儿啊?我到时候给你刹一脚。”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开口道。
季余生先反应过来,客气道:“在望春台。不顺路的话你随便找个公交站停就行。”
“顺路的顺路的,我去你们隔壁的望江台。要问什么你直说就行。”张昭的任务是把人安全护送回家,哪里敢半路把季余生放下去。
“你们局长,基本不会亲自办案子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江局……抱歉啊,涉及机密了,无法告知。”张昭想到自家总被各地召唤去办大案的局长,面带愁容。
“没事,是我不该问的。”季余生心骂自己贱骨头,两天不见江海就开始想东想西,还跟人家下属打探。
分明之前十年没见也这么过来了。
警车在望春台大门靠边停车,季余生道谢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收集的季川案文件翻出来从头到尾重新看。
他在书房地板一坐就是四个小时。
阳光从书房窗户转了六十度,由亮转暗。
不甘寂寞的歪歪在季余生脚边打了好几个滚,将自己的湿润的鼻子在季余生满是干泥巴的裤腿蹭来蹭去,最后把自己搞得连打好几个喷嚏。
狗喷嚏的声音将书房凝重气氛打散,季余生将文件整理好放回抽屉上锁,眨着干涩的眼睛揉了一把狗头,去浴室简单冲洗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他牵着歪歪外出觅食,在楼下遇到一个消瘦的小女孩。她很喜欢歪歪,抱着只比她小一点的狗爱不释手。
季余生饿得前胸贴肚皮,本对此颇感不爽,奈何他一打量那个小妹妹,发现她额上有明显青紫,披散的发丝下隐约能看到脖子上的掐痕和侧脸的红痕。看宽度很像是用条状物多次大力抽打留下的痕迹。
季余生第一反应想到的是皮带。
“小朋友,叔叔急着去吃饭,下次再让你和歪歪一起玩好吗?”心中对小女孩悲惨的遭遇多少有底的季余生弯下腰,表情和声音都变得温和许多。
“叔叔,你住几楼?我有时间可以来找歪歪玩吗?”小女孩眼睛黑亮,抬头认真地看着季余生,眼里闪烁期许的微光。
“我住五楼。每天傍晚七点半会出门遛狗,你可以在那个时候来找我。有人欺负你也可以告诉我。”
季余生说完,又怪自己心慈手软,答应了不相干的人,管了多余的事。
季余生失业倒计时——
无奖竞猜江海干嘛去了。
另外给隔壁如许打个广告。哪天我没更小舟,一定是更如许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彩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