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高考，班里最近兴起了一股“聊志愿”热潮。

文科班的同学们虽然知道自己选择不多，但还是热衷于讨论各自的报考意向。

而经历过一次高考的付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咨询的对象。

“付聿去年是不是因为志愿没填好才复读的？”

有个男同学这样问她。

付聿点头，“是其中一个原因吧。反正填志愿挺重要的，学校、专业、地域，这些都要综合考虑。”

“我想出省。”有个男生说。

“你还出省，”江涵嘲笑他，“就你每天都要你妈妈车接车送的样子，真出省了，别到时候在机场迷路了。”

男生犹豫了一下，“切”一声道：“反正我要出省，我们z省都没什么学校好选。”

大家互看一眼，默契地点点头。

他说得没错，z省除了一所顶尖985，其余的学校都高不成低不就的，读也不是不读也不是。

“那我要留省，”江涵道，“我妈说男的出去闯闯算了，我们女孩子还是留在家附近比较好，稳定就行。再说咱们省内的双非分数线也不低呢，说明我们z省好啊，大家都喜欢留下来。”

付聿笑笑，没说话。

“好个毛……”男生嘀咕了一句，又问付聿，“你去年录了什么专业啊？”

付聿淡淡道：“一个小语种，我不太喜欢，而且就业前景也一般，就不想去。”

“小语种不好吗？”旁边一个女生问，“我之前还想学阿拉伯语呢，我想去北京。”

刚才那个男生又说话了：“我听说阿拉伯语对女生很不友好，因为说阿语的国家好像因为宗教原因都有点瞧不起女的，你要是去做翻译之类的，有可能会被歧视。”

“啊？真的吗？”女生问付聿。

“好像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付聿只能这样说。

“唉，”女生叹气，“其实咱们文科生不管学什么好像都一样，到头来都是月薪三千，不过男的好像会好一点。”

又是“男的会好一点”。

付聿突然觉得很疲惫，她意识到自己很快又要像去年一样，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一个重大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很有可能决定她一生的走向。

最可怕的是，无论怎样选择，她作为一个文科生、一个女生，好像都没有任何优势。

……

“2020.5.9，大家好像都在聊毕业之后的事情。越临近高考，我越有一种‘一切都要完了’的悲观情绪，明明我的成绩很稳定。我知道，我又开始间歇性地恨我爸了。不管分数考多高，我好像都没有太多的选择，而我本可以有的。其实我至今都理解不了，他所谓的‘女生气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我读文才能培养这种气质？为什么我非要有什么女生气质？我一点都不想要这些，我只想要自由选择的权利。”

付聿合上魏紫艺的日记本，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强烈了。

她长长叹气，开始提笔写回信。

魏紫艺：

我遇到了和你一样的难题。

回忆了一下以往十八年受过的性别教育，我发现直到现在，我对性别的定义仍然是朦胧的，我也不知道很多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我的妈妈问我想要一个弟弟还是妹妹，我毫不犹豫地说想要妹妹。那时候的我想法很简单，我一直都是和女孩子一起玩的，妹妹肯定比弟弟要好。

然后，我的大姨、舅舅、外婆都轮番来劝我，还是要一个弟弟比较好，家里没有男孩子的话，以后我结婚了会被婆家人欺负，没人替我撑腰。

当时的我还很小，很容易就接受了大人们的说辞，甚至没有思考过，我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为什么一定要另一个男的来给我所谓的“底气”？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弟弟出生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觉得有人可以陪我玩了。

迟钝的我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其实弟弟和我是不一样的。

后来我上了高中，有一次和妈妈闲聊的时候，她说生我之前其实打掉过两个孩子。“打胎”这两个字听起来实在太可怕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生下来，这样我就会有姐姐或者哥哥了。

妈妈轻描淡写地说，要是那时候把他们生下来，就不会有我了。

哦，我于是明白，原来我不是在大家的期待中到来的孩子。

妈妈还跟我说，她生我的时候，爷爷都没去医院看过我，弟弟出生的那天，他倒是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事情跑到了医院，抱着他的大孙子乐呵。

可是我记忆里，爷爷对我很好，每次去看他都会给我包大红包，我特意看过，给我和给弟弟的是一样的。

妈妈说，因为弟弟出生后，爷爷发现自己有很多孙子，但只有一个孙女，所以才开始对我好。我小时候去他家，只有奶奶会给我拿好吃的，爷爷根本不会搭理我。

妈妈说奶奶对我很好，可我已经忘记奶奶是什么样的了，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只记得见她的最后一面，好像是在奶奶家里，她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地招呼我去她床边，要给我拿好吃的，而我没有过去。我呆呆地站在一边，直到姑姑过来要给我披上一件白色的袍子，我才抗拒地大叫一声，然后跑到妈妈怀里大哭。

我都不记得当时为什么要哭，好像是因为气氛太过悲伤，而且所有的大人都在哭，我吓坏了，也大哭起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跟妈妈提起这一幕，她说奶奶死的时候我根本不在，奶奶是被送去火葬场化成骨灰之后，她才带着我去参加了葬礼。我不信，我看到奶奶叫我过去吃东西了。但我说了之后，她说奶奶死的时候我才四岁，这肯定是我做的梦。

扯远了，其实我想说，在我有限的记忆里，真正对我好的人不多，而且早早就离开了。

关于妈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觉得妈妈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复杂到我无法用三言两语来形容。她好像更爱弟弟，因为她一直对弟弟要求更低，而且弟弟更容易得到她的夸奖，也更容易从她那里拿到零花钱。但她也并非完全不爱我，她对我有打骂，也有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会在外人面前维护我的面子，说我是她最骄傲的女儿，也会为我的成长感慨。我曾经不小心翻看过她的日记，她说觉得很对不起女儿，给不了女儿最好的生活。那篇日记我看了很难过，我不知道到底哪一面的妈妈才是最真实的妈妈。

就是这样的妈妈，让我不能全然爱她，也无法全然恨她。

如果性别是一个共同体的话，我和妈妈应该永远站在同一边吧。

我如今又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又要做出抉择，可我和当初的你一样，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选择不多。我觉得很不公平，凭什么无论什么都是理科生优先，文科生里又是男生优先。魏紫艺，你如今走在我的前面，可不可以告诉我，以后是不是也是这样？我们永远站在食物链底层，无望地祈求上位者的施舍？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我总感觉，自己好像揭开了一个新世界的面纱。

那么我只能先勇敢地往前跨一步，然后再去思考接下来的路，只能这样了。

2021年5月7日，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