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七当日。
青林山脚下开了几家客栈,慕溶月的车轿赶到时,恰逢店掌柜正在围炉煮茶。那竹炉汤沸,松花酿酒,秋水煎茶,好一片人间烟火气。
初冬时节的青林山叶红霜白,物色经霜后,云容欲雪初,景色美不胜收。慕溶月在半山腰寻了个风景怡人之处驻扎了下来,这位置既远离了山脚的人声喧嚣,又能很好地观赏山色水光,用来布置独属于二人的私宴,再合适不过。
美景,美食,美酒,一应俱全。
甚至连那扮演恶役一角的猪獾也都准备好了。
慕溶月心满意足地站在凉亭之内,纵观山间美景,此时便只待另一个主角登场了。
“小姐,为何你要将这生辰宴的地点定在了青林山?”杏雨就在这时好奇地问,“虽说青林山距离临州城并不远,但这毕竟是在郊外,况且山上一到夜晚就会冷得不行……小姐何不像往年一般,在家庆贺呢?”
“往年的事,你难道忘了么?”慕溶月默默叹了一口气道,“正是因为往年的结果不尽人意,我如今才想着换一个思路试试。”
她会选在青林山设宴,是因为……谢羡风。
因为他从前偶然间在她跟前提起过一回。
已经忘了话题是从何而起的,她只记得,他当时说,“青林山的风水养人,那雪景尤其最美。若有机会,我想去山上清修一段时日。”
谢羡风的每一句话,她总是分外的捧场。那时也是应声附和道:“好啊。那么,待你休沐时,我们便找机会去山里住上一段时间。春日采桃,夏日吟诗,秋日酿酒,冬日赏雪;平日里便吃斋静心,修身养性。想想便很闲逸!”
她手舞足蹈地描绘着美好的愿景,他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或许,他当时只是随口一提,从没像她那般细致地想过。包括之后,他也没再有提起过要上山一事,可她却默默地将“青林山”三个字记了下来,一直到现在。
慕溶月仰起头,看见枫叶枝头挂满了露水,她浅浅地笑着,感叹道:
“也不知,今日能不能见到青林山的雪景。”
若是再来上一场小雪,便是最完美不过了。
……
慕溶月坐在木亭之内,热茶喝了一盏又一盏,直到晌午时分,也没盼来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等得有些疲倦了,便起身想活动一番。
最后,牵着马匹,来到一片空旷之地。慕溶月轻车熟路地上马,比起一月前的生疏与拘谨,她的姿态已然游刃有余了许多。她驾着马飞驰,忽而朝着林间的桂枝飞出一箭,那枝头的露水抖落下来,箭心正中了一簇最灿烂的桂花。
慕溶月缓缓放下了手中长弓,嘴角染上了纵情不羁的笑意。
她日复一日地练习,也曾摔得遍体鳞伤,吃尽了那么多的苦头……如今,凭着毅力,终是熬出来了。
“哇,小姐好厉害啊!”
杏雨止不住地拍手称赞。她家小姐这双纤纤玉手拉得了弓箭,也弹得了琴弦——简直就是文武双才,她不由得更是崇拜了。
慕溶月莞尔一笑,转而道,
“把我的琴拿来罢。”
于是,她兴从中来,端坐在山间小亭之中,轻撩琴弦,霎那间,琴音潺潺,是温润如水,凄婉连绵——犹如松风掠过山谷,又似山泉自幽谷蜿蜒流淌。
这如此美妙的琴音,甚至还吸引了不少山脚下的游客闻声前来欣赏,倾慕者越来越多,皆是赞不绝口。
琴乐流淌之间,杏雨忽而惊喜地抬起头来,举手捧着从天边落下的云点。
“瞧,小姐,是小雪,青林山落雪了……”
抬首间,慕溶月一袭绒白斗篷融于旖旎山色之中,她的青葱手指撩拨在乐弦之间,佳人对山奏琴,此情此景,美得就好似一幅画卷。
慕溶月感到指尖沾染上了一丝凉意,直到垂长的眼睫也挂上了一颗雪花,她才迟迟地停下了弹琴,望向初雪的长空,欣然一笑。
太好了。
天公也作美。
真希望能与阿羡一同见证这美好时刻啊。
此时此刻,他又是在哪里,做着什么呢?
***
白江城,酒楼之下,车水马龙。
温暖如春的厢房之内,谢羡风抬手撩开珠帘,看见莫盈儿正坐在一扇屏风之内,与他目光相对。而李衡也坐在她身旁,见此状,便摇手道:
“师兄,你总算来了。”
莫盈儿手挥向另一端的空座,“坐吧。”
谢羡风脱下了灰氅,坐在了莫盈儿身侧,举起酒盏与她略微相碰,当是打过了招呼。
“师父呢?”
莫盈儿轻叹了一口气,“父亲病了,正卧床休息,所以,便由我代他来会你。”
虽然在来之前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闻言,谢羡风仍然拧紧了眉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前日,一道圣旨下来,将父亲禁足在了家中。”莫盈儿缓缓解释道,“原是有小人告状,说在父亲的藏品阁中找到了一本不堪入目的藏书,里面都是些大不敬之词。父亲一时怒急攻心,才气出了心病。”
谢羡风握着杯盏的手陡然用力,指节也发了白。
“你也知道,父亲修了一座藏品阁,他平日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就爱收集一些古董藏书。只是前些时日父亲忙于公务,一时疏于打理那藏品阁,定是有人趁机盯了上来,借势浑水摸鱼。”
谢羡风震颤不已。
“……这怎么可能?”
“是。你我皆知,这不过是小人下作的诬陷。我正打算叫人去彻查这藏品阁的人员往来。只是……”莫盈儿语气一沉,“师兄,你可曾想过,陛下是真的对父亲起了疑心?”
随即,她又补充道,“此事你并不知情,你今日所查的陈太傅,先前曾和父亲有过一段时日的往来,他们因有相似的收藏爱好而结识,交往匪浅……此事定是传到了陛下面前。”
谢羡风紧皱眉头:“竟有这种事?”
他今日所拘捕的陈太傅,谋逆之案已有了确凿的铁证。他结党谋私,贪赃枉法,所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
他怎配与莫老将军相提并论?
莫老将军是他的恩师,他有没有逆反之心,他岂能不知?
谢羡风一时失力,竟是将那手中杯盏猛地碾碎,“恩师方才立下了赫赫军功,陛下怎能让忠臣蒙此冤屈……”
“正因为父亲战果累累,功高盖主,才会引来陛下的猜嫌,疑心他挟恩图报。”莫盈儿猛地捂住谢羡风的唇,“眼下世道正乱,师哥,谨言慎行!”
谢羡风不做声了。
莫盈儿又是一声叹息:“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着急,但陛下放着那么多判官不用,唯独叫你去抄了陈太傅的家,这是在侧面地点我莫家,又何尝不是一种对你的提醒,总之,你我都要小心。”
“……我明白。”
谢羡风移开了眼,眸色晦暗。
“这便也是我今日约你在此地赴约的原因。”莫盈儿神色愁云不展,“这段时日,为了避免谢莫两家有结党之嫌,师哥你还是轻易不要再来白江了。其实这酒楼也不是个好地方,人多眼杂,但我一时半会也实在找不到清净之地了。”
良久,谢羡风才颔首道,“师妹,你也要保重。”
“我会的。”莫盈儿承诺了下来,“这几日,我们都暂且回去想想办法。”
“嗯。”
话音落下,三人都没有再开口。气氛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对了,我记得,师哥,今日是你的生辰?”
最后,是莫盈儿率先提了一嘴,挥手叫来了店小二,“小二,再拿两坛寒潭香来。”又亲自为谢羡风斟满杯盏,“师哥,这酒,当是我送你的贺礼了。”
谢羡风兴致缺缺,并没有与她碰杯。
“恩师落难,我哪里还有庆祝的心情。”
莫盈儿没有强求,而是转为怀柔劝导:“危难时刻,你我更需要冷静自持,方能看清局势。”
说罢,她又耐心地将杯盏推至谢羡风的面前,
“来吧,喝一口。今日毕竟是你的生辰。”
见谢羡风不为所动,李衡便也从旁劝说了起来,“师兄,我觉得师姐说得很在理。烈酒也能浇愁。”
谢羡风终于逐渐被说动,端起杯盏,轻抿了一口。辛辣的酒味顺着喉头一路下滑,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莫盈儿欣然一笑,与他举杯相碰。角落里的李衡却是满是酸涩。
这酒,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横竖心中都难受,李衡神色复杂,索性移开了眼,不去看莫盈儿与谢羡风的碰杯。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屏风外似乎站着两个人影。
那不是外人,正是谢羡风身旁的侍从。他们守在门前,一副看上去有话想说的模样。
李衡便起身走了出去,既去解决侍从的事,也给身后二人留出了独处的空间。
“将军正忙,你们有什么事?”
那侍从耐心地等在门外,见来者是一向与主君交好的李副将,便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信笺递了上去:“这是将军派在夫人身旁的小队发来的传信,还请李副将能转交给将军。”
李衡拆开一看,只扫了一眼,便忍不住翻起白眼来。
原来,那信上写的是慕溶月在青林山上布置了一场生辰宴,等着谢羡风去赴宴,已经等了好几个时辰了。
都什么时候了,脑子里还是只有谈情说爱那一套,真是不识大体,分不清轻重缓急。
李衡失去了耐心,面上烦躁地挥开那两个侍从。
“行了,我会转交的,你们走吧。”
却在待二人的身影离去后,转脸将那书信给撕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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