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清月阁内。
杏雨笑着提裙跑在连廊上,一面朝慕溶月挥舞着手臂。
“小姐,小姐,陛下的口谕来了,说是要封小姐为平昌郡主呢!”
慕溶月听闻此事,也瞬地放下手中书卷,欣喜地站起身来。
“太好了,母亲父亲可知道此事?”
“知道了,都知道了!”杏雨笑得合不拢嘴,“老夫人正传小姐去回话呢!”
慕溶月点了点头,笑道:“走,这就去。”
前些日子,她在白江千山上安民心镇定山匪一事很快就传到了皇城之内,皇帝闻言龙颜大悦,便一抬手赐了慕溶月平昌的封号,还表明不日便会召她入宫行册封之礼。
这些年,慕溶月的改变,众人皆是看在眼里。都说她与那人和离之后,仿若一夜之间长大了。她开始四处经营声名,结交京中权贵,也开始为身为御史大夫的父亲分忧,接手破获了好几桩要案,在整个京城逐步打响了名号,锋芒初露。因此,她年纪轻轻便受封为一郡之主,自然也无人敢有异议。
慕溶月来到了后厢,见到慕昭元正卧在床上,沈惠心则在旁耐心地喂他汤药。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宋景渊也在。
“母亲,父亲。”于是,慕溶月挨个打过招呼,“……还有宋大人。”
这两年,宋景渊总是在她府里来去自由,好似把公主府当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因此,他会随时随地出现在她家中,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奇闻。
只是,慕溶月还没完全习惯……习惯另一个人全然进入她的生活的感觉。
毕竟,从头再来,真的需要莫大的勇气。
慕昭元一口气喝完了汤药,支撑着身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笑着看向慕溶月。
“景渊正在同我说那日的案子,说到一半,就收到了你受封郡主的喜讯,我高兴得……咳咳!”他笑得差些呛到了嘴,“好像浑身都不疼了一样……”
慕昭元受病痛折磨的身躯变得佝偻,早已没有了壮年时的意气英武。尽管他因为女儿的喜事而短暂地面露笑容,消瘦的身形却也难掩颓色。
慕溶月见父亲这般模样,心中很是酸涩。
自从去年染上一场大病,慕昭元的元气便伤了大半,他渐渐地卧病在床,许多事务都由慕溶月从旁协助打理。父亲的病弱,也是她骤然转变思想的一个主推力之一。
慕昭元感慨地拍着慕溶月的手背,“我的月儿,终是长大了。”
“说到那案子……”慕溶月将心头的阴霾驱散,说回了公事,“父亲把这桩走私案交给我,我本该扮作雇主,顺藤摸瓜查出桓王招兵买马的证据……结果没想到事先被人识破,那线人也是个假的,到头来扑了个空,白白忙活一场。”
“此事也怪我思虑不周。当初你说你是个女儿身,能打消几分他们的顾虑,说什么也要自己去亲自和那线人碰头。我当时就该斩钉截铁地拒绝你——如今看来,这案子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凶险复杂,稍不注意,便容易惹火上身。”慕昭元也心有余悸地感叹,“你是我和你母亲唯一的女儿,往后这种事,我是定不会再许你以身涉险了。”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严肃。慕溶月便笑着打圆场道:“不过,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女儿得了个郡主头衔,如今也很满足了。”
“罢了,”慕昭元摇了摇首,“这桩案子暂且放下罢,只要耐心等待,鱼儿总会先忍不住冒头咬钩的。”
一时间,三人脸上皆是愁云满面。为了这桩走私案,他们付出了诸多心血,如今线索又是断了,一时间都难掩落寞。
“哎呀,说了这么久,总聊些公事做什么?”沈惠心见气氛沉重,便扯开了话题,兴致盎然道,“景渊难得回一趟京城,不如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慕溶月看了一眼宋景渊,清了清嗓子道。
“他哪里难得来了?光是这个月便来了三回,还不算上月初他路过跑来借宿的那回呢。”
“慕娘子,这是嫌弃我来得太频繁了?”宋景渊挑起眉,佯装赌气地移过头,“那我下月便不来了,说好的带你去永安逛美食节,也算作废。”
“那可不行,”慕溶月又换上了一副笑脸道,“我还等着吃素芳斋的酥果呢。”
看见他们犹如挚友一般斗嘴打趣,沈惠心笑得满面春风。
其实,这两年来,沈惠心对慕溶月的变化很是心满意足,可有时也会感怀着岁月无常,摸着她的手叹道,“月儿,我总觉得你变了,变得更成熟了。”
话音落下,却是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融化在了暖风里:“可我却开始有些怀念你少时贪玩,缠着母亲任性撒娇的模样了。”
每每这时,慕溶月总是无言以对,只能淡淡道。
“母亲,女儿总是会长大的。”
曾经的慕溶月也是那般娇纵任性、不谙世事,一心只为了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奋不顾身、飞蛾扑火,最后却是留下一身的伤痕累累,悔之晚矣。
后来,她终是醒悟了。人的一生是山长水阔,她的生命里还远有比爱情更重要之物。
她的父母是如此疼爱她,家中只有她这一个独女,没有留下其他兄弟与她分抢家业。若她想为父母颐养晚年,她便应当付出比男子要多上十倍、百倍的努力。
沈惠心望着她,却总是笑吟吟地说。
“但愿你能遇见那个重新让你变回小女孩的良人吧。”
如今,慕溶月受封郡主,在她眼中已是事业有成。于是,沈惠心便更加积极地想要张罗起她的婚事。
旁人总称赞她有个懂事的女儿,可却只有她看出了慕溶月心底那一抹不可言说的孤单。如今的慕溶月虽然变得成熟稳重,她却鲜少再看见女儿从前那般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笑容了。
这么些年来,慕溶月身边来来往往的追求者不少,甚至还有急着上门入赘的……但那些不过都是些贪慕虚荣的俗物,不说慕溶月,就连沈惠心也从来不屑正眼一瞧。
唯有一个人。
他与慕溶月交情匪浅,在他的面前,慕溶月终于能够放下所有顾忌,做回自己。或许那种默契无关情爱,但若能让慕溶月感到留在一个人身边轻缓松快,这何尝又不是一种独特的美好。
那个人便是宋景渊。
其实,起初沈惠心并没有动起重提婚约的念头。毕竟自从慕溶月与宋家结亲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也并不是那强人所难之人。直到后来,慕昭元生了这场大病,把她们母女都吓坏了。
那时,朝堂之上局势动荡,以莫老将军为首的旧派一党落寞式微,以桓王为代表的新王一派则日渐兴起。而慕昭元病后,许多朝政上的纷争便显得力不从心。象征着旧时代的势力被步步削弱,外面不少党派都对慕家这块肥肉虎视眈眈,沈惠心这时迫切需要一个可靠的盟友,帮助他们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
宋国公是个再好不过的联姻人选。
除开这些复杂的外在因素,他与慕溶月门当户对,势均力敌。再加上沈惠心对他知根知底,便也不担心他对慕溶月生出二心。
于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沈惠心终于向慕溶月提出了她心中所想。
本以为,慕溶月会有所不情愿。毕竟她曾经就拼命拒绝过一次这婚约,甚至还不惜联合宋景渊一起,先斩后奏地向她退婚——可没想到,这一回,慕溶月犹豫了几许,竟是点头应了下来。
沈惠心很是惊讶:“你的心思怎的转变得这样快?你不计较,要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了?”
“既然与宋国公结姻亲对我们两家都好,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慕溶月只缓缓道,“像我这样门楣的女子,婚姻之事,本就受多方因素牵绊,岂能只凭爱与不爱去定夺好坏?情爱与姻婚,本就是可以分开的。”
话一出口,连带慕溶月自己也是一怔。这话似曾相识,仿佛还是当初宋景渊教给她的道理。
沈惠心闻言很是动容:“月儿,你能想通这一点,母亲真的很感动。但我们家还没有沦落到要靠卖女儿来保住繁荣的地步,你不喜欢的亲事,我不会勉强你。等你真的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我真的想好了。”慕溶月却没再犹豫,直接握住了沈惠心的手,“母亲,如果一定要选,宋景渊就是个最合适的人选。”
沈惠心思索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于是,她那桩与宋景渊之间、被废弃了两年的婚约,就这样被重新提上了日程。
只是,转眼间两人订婚足有半年,然慕溶月却迟迟没了下一步动作。这婚期定不下来,久而久之,宋景渊便好像空有一个“未婚夫”的头衔。沈惠心担心日子一久招来非议,便私底下找慕溶月谈过一次,试探她的态度,她却只是含糊地答:“再给女儿一些时间吧。”
沈惠心不想将人逼得太紧,她理解慕溶月的言不由衷。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带给慕溶月的影响太深,叫她失去了爱情,还失去了一个孩子……这般惨痛的后果,谁人又能轻易的释怀呢?以至于她酿下了心魔,变得无法和自己和解。她需要时间来疗愈伤痛。
如今,沈惠心只能寄期望于宋景渊,但愿他能早日带慕溶月走出阴影,迎接新的生活。
“好了,这事我来做主。”于是,沈惠心便擅自为二人制造着独处的时机,“今日景渊留下,就当是陪我这个老太太吃个夜饭,明天再走。”
……
宋景渊与慕溶月并排走在连廊之中,淅淅小雨击打着屋檐,两人各怀心事,默契地谁也没有开口。
直到长廊走到了尽头,宋景渊才率先打破了这份僵持:“长公主留我过夜,大抵是见你心情欠佳,想让我带你出去逛逛,散散心。”
慕溶月含糊其辞地应和。
“我……自然知情。我又不傻。”
“那……”宋景渊突然停下了脚步,挡在了慕溶月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实现?”
慕溶月心中一惊,还以为他是在试探自己,一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我……我不知道,你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也不知道。”
宋景渊一时啼笑皆非,叹了口气,便圆场道。
“去逛美食节,也需要时间酝酿?”
慕溶月这时才知是她会错意了,她太敏感,草木皆兵。慕溶月一时心虚地移开了眼神,只道:“你若是有兴趣,今晚就可以去。”
“好啊,那就今晚吧。”
说完,这个话题便算是结束了。慕溶月扭头继续往前走去,逐渐又恢复了那般缄口不言、沉默的模样。
望着她漠不关心的背影,宋景渊不禁有些失笑。明明方才还在长公主跟前与他斗气拌嘴,扮出一副很想去美食节的模样。
慕娘子,为了演好这一场戏,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宋景渊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这半年来,他逐渐习惯了与她在人前扮演和睦夫妻的戏码,配合着她的步调,拿捏着该有的分寸。尽管他知道,她最终选择了自己——只不过是权衡利弊下的局势所驱。其实,他最初接近她的目的,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都需要彼此的势力。相比于爱侣,他们更像是统一战线的盟友。因此,在相识的最初,他甚至会大放厥词,表明不介意她在外养面首。他需要的——也只不过是慕家女婿这个身份罢了。
如今,他已然达到了目的。
本不该要求更多。
只是,不知怎么,宋景渊感觉自己演着演着……好像一不小心就入戏太深了。
在人前,慕溶月与他相敬如宾,好似真的一对举案齐眉的神仙眷侣,甚至有不少人已经将她称作是“国公夫人”。
可只有宋景渊知道,当他们独处时,她便又变回了那个真正的自己——像一只蜷缩的刺猬,用充满防备的尖刺朝向他。一旦他试图靠近,便会被她的小刺给扎到手指。
尽管那刺是软的,并不会将手刺破,但那种密密麻麻的酥痒,却仿佛会让人上瘾的毒。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尤其在近来变得愈发明显,让人难以忽视起来。
在此之前,宋景渊从未对谁有过这样的感觉——让人难以冷静,止不住地躁动,却又不敢轻易靠近,生怕将人给吓跑了。
她总是借口说需要时间,很明显,其实她的内心并没有全然容许他进入她的生活。
无论三年还是五年,他倒是有耐心可以等。怕只怕……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那个最后的期限。
他能很明显地感到,他与慕溶月之间,只差一个契机。
一个让她彻底敞开心扉、接纳自己的契机。
其实转念想想,若他是她,那般要强的性子,却在初次求爱时就猛地栽了一个跟头——他也一定不会甘心。
解铃还须系铃人。
若想迈过那个槛,她必须面对自己的心魔。唯有告别了过去,方能开始新的人生。
宋景渊暗暗下了决心。
看来,他得设法去见某位前夫一面。
狗子失踪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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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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