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再醒来时,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漆黑的夜幕,和一轮不甚明亮的月亮,轮廓处笼罩着薄薄的银色光辉。
葡萄从地面踉跄着站起身,才发觉掌心传来剧烈的疼痛。她伸开手掌,仔细一瞧,发现自己从陡坡摔下来时,手掌被荆棘或者石块划破,如今一条血痕横亘于她的掌心,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葡萄解下腰间的系带,在掌心缠绕了几圈,又打了个紧实的结,才堪堪把血止住。葡萄俯身,捡起地面散落的草药,重新放回到背篓中。她身形纤细消瘦,在月光的照耀下,影子被拉的越发纤长,脚步缓缓地朝着家中走去。
雪白的肌肤,有被草叶剐蹭出来的细长痕迹,葡萄一心往着家中赶去,只用衣袖轻轻擦拭脸上的污糟痕迹。葡萄抬起头,仰望着夜空的明月,心中满是担忧:夜这样深了,她还没归家,不知道程阿婆和谢陵,是不是在担心她。
思虑至此,葡萄脚步越发急促。
不知走了多久,葡萄在家门外停下脚步,她看着院落中一片漆黑,连盏灯火都没有点燃,心底蓦然涌现出一股不安。葡萄提高声音喊道:“阿婆,谢郎君,我回来了。”
但无人回应。
葡萄推开程阿婆寝居的门,走了进去,接连叫了几声,仍旧没有人回答。葡萄心中的不安情绪迅速蔓延开来,她朝着屋内走去,却不慎被木匣子绊倒,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借着稀薄的月色,葡萄看到了栽倒在地面的程阿婆——睁圆着眼睛,嘴唇张开,像是在呼喊谁的名字。
葡萄只觉得晴天霹雳,向着她落下来。葡萄手忙脚乱地去搀扶程阿婆,声音带着哭音:“阿婆,你怎么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她费力地将程阿婆搀扶起来,却在迈过门槛时,双双绊倒。几乎是下意识地,葡萄将身子垫在了程阿婆身下。直到发冷的身子,沉闷地倒在葡萄身上时,她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程阿婆如今,已用不着看大夫了。
葡萄摔倒在地面,并不起身,只任凭自己趴在冰冷的地面,喉咙中仿佛含着一枚极酸涩的苦杏,怎么都咽不下去。
谢陵作完画回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他脚步匆匆,先将程阿婆扶起来,待谢陵感受到程阿婆身上的冰冷时,电光火石间,他仿佛明白了些什么。谢陵又去搀葡萄,给屋里点起灯火。
橘黄色的烛光,在葡萄受伤的脸颊上跳动,映照出她发红的眼圈。葡萄乌黑的眼眸中,莹润的水珠未曾断过,扑簌簌地像不断线的珍珠一般,一粒一粒地滚落下来。她整个人仿佛痴了傻了,只知道哭泣。
谢陵探了程阿婆的鼻息,又试了脉搏,淡声道:“阿婆,已经没了生息。”
一句话,仿佛开启了什么开关,点燃了葡萄眼中的光亮。她整个人,宛如失去了力气,栽倒在谢陵怀里,喃喃道:“都怪我,我不该出门的。若是我不出门……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谢陵的双眼逡巡着屋里的一切,他很快便发现了,移动的床榻,掉落在地面的木匣子,和程阿婆手背鲜红的牙齿痕迹。
谢陵轻拍着葡萄:“可能是家中进了贼人,谋财害命,不过也不尽然,还是要先报官才好。”
但这番说辞,明显不能平复葡萄心中的愧疚和难过。屋内很静,只能听得到葡萄的哭泣声音。
第二日。谢陵报了官,来查看的仵作说,程阿婆是急火攻心,导致吐息不畅,和偷盗贼人的行动,确有关系。县衙捕快记了案,便匆匆离开。谢陵以为,此事很快便会有个结果。但葡萄却说:“不会的,镇上大小事宜,一年中有多少悬案,都没人处置,又怎么会……管阿婆的事情。”
谢陵哑然,他在长安城时,见到的捕快都是勤恳做事,从未想过,还会有许多悬案,经年累月地放着,都未曾处置。
葡萄的眼睛红肿,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若不是要强撑着处置程阿婆的身后事情,恐怕她早已经倒下。谢陵看着葡萄这副模样,唇瓣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接下来几日,葡萄都未像往常那般,和谢陵亲近,就连用膳时,都是相对无言。葡萄默默地起身,去程阿婆的屋内,为程阿婆诵经祈福。
葡萄不识字,她看不懂经书,便只能央求别人将往生咒一句一句地教给她,葡萄再想办法背下来。到如今,葡萄已经能流利地在程阿婆棺木前面,背诵往生咒。
这几日,葡萄的眼泪几乎要流干了,再背诵往生咒时,只是眼圈泛红,却不曾落泪。直到葡萄为程阿婆收拾屋子,翻找出来一包冬瓜糖时,她只觉得眼睛一酸,扑在程阿婆的棺木上,哽咽哭泣起来。
葡萄想起自己幼时不懂事,分明程阿婆一个人养活葡萄,已经很艰难了。但葡萄看到其他孩子吃着颜色亮丽的饴糖时,还是忍不住偷偷羡慕。葡萄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却不想一切都被程阿婆看在眼中。
这一年年末,家家户户团圆之时,程阿婆靠剩下的银钱,准备了几味菜,两人终于能吃上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饭后,程阿婆拿出一包冬瓜糖,递给葡萄。
葡萄不肯接,她声音细小,脸颊红红的,像是在觉得羞愧:“阿婆,我不要,我能吃苦的。”
她不是只想要吃糖的坏孩子。
程阿婆却把葡萄搂在怀里,捻出一块冬瓜糖,送进葡萄嘴里,问道:“甜不甜?”
葡萄诚实地点头。
程阿婆笑道:“先苦后甜。小葡萄如今日子过得苦,以后会一点点变得好的,比冬瓜糖还要甜。所以葡萄,纵然今天吃到了难吃的苦瓜,也要想着明天可能会有冬瓜糖可以吃,这样日子才过得下去。”
葡萄当时不懂,只迷茫地颔首。
……
葡萄拆开纸包,将冬瓜糖放进嘴里,朝着棺木里无知觉的程阿婆说道:“阿婆,很甜的。”
只是冬瓜糖再甜,眼泪却是太苦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