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镇虽然是偏僻小镇,但却有一样珍品,便是甘甜可口的泉水。舀出一瓢泉水,清凉中带着绵软的甜,这甜味并不是人工拟成的,而是经过草木滋养后生成的清冽甘爽。比邻甜水镇的,便有几户酒铺,取泉水做底,酿造醇香的黄酒,爽口的果子酒,再贩卖至他处。
而酿酒制酒,便离不开制造酒曲。这便生出了酒娘子这一旖旎瑰丽的身份。酒铺邀来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周身浣洗干净,再褪掉罗袜,踩在未成型的酒曲上。以美人足,制陈年酒,而美人的香汗淋漓,自然也会随着踩动声,而流入酒曲之中,经过碾,蒸,闷,藏,变化成清冽的醇酿。
制成的酒,埋藏在黄泥下,经年累月以后再挖出来,起上一个“女儿红”,“美人醉”的名字,自然引得无数嗜酒之人,趋之若鹜。
可寻常的女儿家,平日里所信奉的,便是在家由父,出嫁从夫。像身体发肤这般,怎么能外露于人,让旁人窥探。纵使酿出的酒,无人会知晓,这酒曲被哪个女子踩过,是否滴落过哪家女子的香汗。但凡是做酒娘子者,免不得会被旁人议论,在背后编纂些子虚乌有的春色之事。
因此,寻常女子不愿做酒娘子。酒铺往往开出大笔银钱,引得众人送女前去,做那酒娘子。
葡萄听妇人这般提议,她轻咬唇瓣,莹白贝齿在唇上碾磨出斑驳的痕迹。程阿婆素来教导葡萄,要爱惜自己的名声。因此,葡萄才会感到为难。可……明明有机会在面前,葡萄又怎么忍心放弃,而眼睁睁地看着程阿婆忍受病痛。
妇人见葡萄面露犹豫,眼珠子一转,继续劝道:“此事,你不提,酒铺再替你保守秘密,阿婆怎么会知道。何况,若你去了酒铺,我再帮你讲上几句好话。到时,酒铺提前预支你银钱,你便可以去买上人参,给阿婆看病了。”
这番劝慰的话,当真说到了葡萄的心坎上。若是说,普天之下,葡萄最在乎的人是谁,那便只有程阿婆了。
葡萄终于松开备受碾磨的唇瓣,抬起乌黑的眸子,看向妇人:“……当真可以预支银钱?”
妇人忙道:“自然是真的。”
妇人见葡萄松口,忙不迭地带着葡萄,来到附近最大的酒铺。这酒铺惦记葡萄许久,整日想着将葡萄带来,做他的酒娘子。只因为葡萄虽然生在乡野,但除了手上,因为做多了活计,而生出一层淡淡的薄茧。其余肌肤,均是霜雪一般洁白,非普通的乡村女子可以比拟。在酒铺做酒娘子的女子,皆是经过层层挑选的,模样差不到哪里去。可唯独一样,肌肤不够白皙。她们整日在田间地头忙碌,回到家中还要被烟熏火燎,肌肤泛着黄色。
而自从有了酒娘子后,各家酒铺,便以酒娘子吸引众人。酒不仅要醇香可口,回味无穷,酒娘子更是得貌美如花,肌肤胜雪。酒铺便因此惦记上了葡萄。妇人收了酒铺的银钱,自然想要促成这桩美事。
两人脚步匆匆,朝着酒铺走去。只见酒铺门前无匾额,只扬起一只幡,上面写着:“杏花坊”。
妇人笑盈盈地将葡萄带到了酒娘子之首,秦娘子面前。秦娘子目光上下逡巡着葡萄,面带打量。葡萄垂下脑袋,脸颊带着微烫。
妇人忙捉住葡萄的手臂,将夹袄的长袖,向上移去,露出纤细笔直的胳膊,嫩如笋尖,洁似霜花。
“瞧瞧这身皮子,整个酒铺里面,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来!”
秦娘子微微颔首,又看葡萄模样清丽,眼眸纯粹,宛如被溪水擦拭过的鹅卵石一般,静谧沉稳。
“留下罢。”
妇人面露喜色,连声说了几句“好”。葡萄轻扯着妇人的长袖,细眉拢起,面露犹豫。妇人见状,这才记忆起自己答应过葡萄什么,忙向秦娘子诉说,葡萄家中情况,以及预支银钱之事。
秦娘子满脸不在乎:“预支……自然是可以的。不过你在酒铺做事,可要有始有终,勤恳才好。”
葡萄眼眸中闪过亮光,忙道:“我会听秦娘子的话。”
妇人既促成了酒娘子之事,自然得了不少银钱,便起身离开。葡萄跟在秦娘子身后,缓缓向前走去。
杏花坊是前屋后院,屋内摆放着各种制酒的工具,锅炉,蒸笼……而空旷的院落,则是各位酒娘子踩曲的场所。地面摆着整齐划一的模具,内里分成一个个方格子。而众多女郎,身上绑着鹅黄襻膊,衣裙被拢起,用一条丹橘色系带,绑在腰肢的左侧。日光明耀,只看见明晃晃的足,踩在松软的酒曲上,足尖踩动,慢慢形成一个乌龟壳的形状。
啪嗒啪嗒,声音虽沉闷,却带着一种轻松自在。
秦娘子指着一处空旷的角落,对葡萄说道:“你便在那处踩酒曲。”
既是踩酒曲,必然要身上干净利落,再换上酒铺统一的衣裙才是。秦娘子把葡萄带到两个婆子面前,便翩然离去。
葡萄在听到,两个婆子口中说着:“将身上的衣裙,通通褪下”,那双圆润乌黑的眼睛,因为惊诧而睁的圆鼓鼓的。
婆子们见葡萄不动弹,原本就板着的脸,越发显得皱巴。婆子们一左一右,走到葡萄身侧,三下五除二剥掉了葡萄身上的衣裙。其中一个婆子,顺手掐了葡萄的腰肢一把,语气悠悠道:“小姐的身子,奴才的命。本就命贱,生的这副好皮子做什么。”
另外一个婆子,也轻声附和着。
葡萄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便被两个婆子推进了浴桶,好生洗刷了一番。沐浴之后,葡萄换上了酒铺的衣裙,绑上和那些酒娘子同样的襻膊,手中被塞了一条系带,便被婆子们推搡出门去。
“快去快去,若是迟了,秦娘子又该发火了。”
闻言,葡萄忙走到刚才秦娘子所说,以后由她来踩酒曲之地。秦娘子不知几时守候在那里,她见到葡萄,眉毛不由自主地拢起。但秦娘子微微垂首,便看到了玲珑的趾,雪白的足,她拢起的眉峰逐渐变得平缓。
“去罢。”
“是。”
葡萄应了一声,便来到了酒曲模子面前。葡萄看了看四周见人人皆是赤着足,她便有样学样,褪下了酒铺准备的鞋履,不着罗袜,踩上那软绵绵的酒曲。
酒曲很软,像赤着脚踩在沙土上一般。经秦娘子指点了几句,葡萄便知晓了如何踩酒曲。
待秦娘子离开后,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女郎,才转身看着葡萄道:“你是新来的?”
葡萄点点头。
女郎声音清脆:“我叫顾双儿,你是哪个?”
葡萄回道:“葡萄,程葡萄。”
顾双儿重复了几遍,咧嘴笑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你娘亲怀你的时候,很爱吃葡萄吗?”
葡萄摇头:“不,我没有爹娘,只有阿婆。名字是阿婆取的,她说葡萄是贱果,但性韧。我活得命苦,便该如同葡萄一般……”
顾双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捂住嘴巴,但她看葡萄没有因为唐突的问话,而心生恼怒,而且回答时语气平缓,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由得觉得葡萄是个好相处的。
……
经过周大夫的诊治,谢陵身上的伤痛,已经好了许多,行走坐卧无碍。谢陵这才有空余的时间,来打听此处是何地。
听闻“甜水镇”三字时,谢陵眼眸中闪过迷茫。他生来便待在长安城,偶尔出游,也是去的姑苏,清河这般的富庶之地。对于甜水镇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偏僻地方,谢陵是闻所未闻。
身子恢复后的第一件事,谢陵便想着,和长安城通信,早日返回。但谢陵还未将信件送出,心中便觉得不妥。毕竟当日谢陵受伤,是因为有人埋伏在他出行的道路上。对面众多贼人,谢陵身旁,只有一侍卫一马夫,自然寡不敌众。谢陵身受重伤,在面对最后一击时,主动跳入湍流的河水中。不曾想,河流将谢陵送到甜水镇,又被周大夫捡到家中。
谢陵心道,若是他传信不成,反而被贼人拦截,定然性命不保。此外……甜水镇虽然是个穷乡僻壤,但周围还算安静,足够谢陵养好伤势,徐徐图之。
谢陵便暂时在周大夫家中居住下来。周大夫身为大夫,每日挣得银钱并不算多。谢陵又是个心高气傲的,若如今他的身份还在,百两千两黄金又如何,都能轻易地给了周大夫,让他养家糊口。
可如今,谢陵不是长安城里的谁谁,没有人知道他是哪家哪户赫赫有名的郎君。他在甜水镇,只是一个来历不明,身无分文之人。谢陵不能容忍自己,靠着周大夫的省吃俭用,来供养自己。
谢陵想,他定然要找个活计。
谢陵本以为不会太难。但事情往往出乎他意料之外。打铁卖菜,他做不来,教书做夫子,谢陵倒是有本事,但他没有功名在身,无人会请他。
最终,谢陵寻到了一份画师的活计。
秦娘子看了谢陵的画,目光中尽是满意之色,便要让谢陵进酒铺,替新来的酒娘子做画。
杏花坊有酒,其酒名曰美人醉,自然要有美人图,贴在酒坛上,才显得名副其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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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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