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饶是镇定如张衷,也暗道了一声不好。
只见城门应声而开,早有准备好了的将领从城中冲出,朝着那徐温之子冲杀而去。
甚至不只一二人,而是近十人,今日托病未曾随张衷上城墙巡视的那几个将领,此刻竟各个精神焕发,喊声撼天震地,怒火有如实质——
几乎下一刻,这雷霆之怒便要把这只身到城门前叫嚣,面露讶色的徐姓小子吞没了!
张衷忙命人关城门,可又哪里来得及?
别说这被各个将领带出城的都是他们的亲随,也就是洛阳守备中最精锐的那部分兵力,又大多是铁骑,根本无法在这样的洪流中冲出,罔提拦住他们出城的步伐。就算是走运了,真在这群精兵出城后成功夺回城门,并且关上了——没了这最精锐的兵马和近半的将领,张衷真的能守下这座洛阳城吗?恐怕还没被徐军攻陷,就被城内的那些个早有异心的文官侍卫“造反”拿下了。
这一战,确实是中了徐军的明谋。
就在打头的那个将领刚与徐军相遇,正要交战之时,却见那人并不恋战,明明先前此般挑衅,此刻却把头一歪,只躲过了刺来的一枪,便拍马掉头,往来处赶去。
借着马儿奔出城的势头,起先二人还能交上手,等那人真正纵马跑起来时,二人根本就碰也碰不到了。
一群人,就这么被他引至城外,引至那城上箭雨无法触及的一片野地。
此时,才有人猛然惊醒!
太远了,难不成这小子在城下那么挑衅,竟只是莽撞试探,根本想不到若有人追出城来,他只能像此刻一样没命地逃回大营?
然而,不等他们想通,这所担忧之事已先一步成了现实——
众人身侧,东一侧是小山丘,山丘之后不远处,正是徐军大营,有粗陋的营寨掩护,更有旭日东升,照得这一侧野地尽是山影,看不真切,若要在乱石之后埋几股精兵,并不是难事。
而另一侧,就更好办了。大道不远处就是一片密林,此刻虽静得听不见一声鸟叫,但只等面前那小子高举长枪,对天一指,高喊一声——
顿时,比方才出城应战时还要可怖的天摇地动应声而起!
烟尘四漫,裹着那来势汹汹的铁骑,化作一把把利刃,直往这因追击而呈长蛇状的部曲袭来,将其拦腰斩断!
接着,正在众人惊慌失措,张皇逃窜之时,山坡后竟又冒出了数股兵士,执着枪与盾,齐齐整整地往这边奔来。
当中一股,是直冲他们而来,另一股,则是往许州军队尾,也就是洛阳城门的方向而去。等包抄了许州军之后,就这么摆出阵势,架起盾,守在道口!
——看那架势,是誓要把朱津最爱重的这只精兵尽数绞杀于光天化日之下!
此刻,这个徐温之子才又回过头来,冲着几个又惊又怒的将领朗然一笑。
“——尔等皆中我计也!”
然而,此子再怎么爽朗,再怎么率真,对于这几人而言,却无异于是青面獠牙,面露凶光!
毕竟徐军这阵仗,好似倾巢而出,恐怕连洛阳城都可以不要了,也不管不顾,只为把这几人尽数杀了便泄愤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带兵的?
一时间,众人俱是震怖非常。
难不成,这数十年戎马生涯,竟真要葬身于这无名小将的手里?
许是想到此处,那绵绵不绝的悔意才涌上心头,方才还喊打喊杀的武将,此刻已飞快调转马头,往那路口处,才落下盾与枪的一排部曲冲去!
有了头一个,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徐军才围成的包围,阵型不够稳固。这一连数骑冲来,哪怕前面被□□中了,后面人踩着那前面人的尸体,也可以轻易地一跃而过。
如此,这大道与洛阳城间没了阻碍,看起来也并不远了。
只余万丈阳光,洒在这通坦的大道上!
这些许州军中将领,带着手下精兵,飞快地往城门口奔去!
他们甚至比来时还兴奋,一边策马,一边大叫着“莫关城门!”,甚至忘却了阵型,只顾着往前奔,往生路奔——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便能回到洛阳!届时,哪怕是被张衷臭骂,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不是么?
如此景象,那看守城门的兵士又怎敢把城门再关上?
就这一瞬的犹豫。
他们不知这一队铁骑身后带着的漫天尘土藏着徐军的数万精兵,更不知这就是徐钦苦苦筹划,等了五日的致命一击!
如雷般的马蹄声掩盖着的不止有许州军的心跳。
还有那背负着徐温之死,一路北上,只为勤王的整支军队的咆哮声!
片刻犹豫,尾随在那许州军身后的徐军已经冲到了城下。不管城墙上张衷如何跺脚发怒,这城门终究是关不上了。
借着掩护,徐军先是杀穿了已逃回城下的那部分骑兵,又吓跑了不少城门守军,从而大摇大摆地占据了城门。
最后,徐温之子一箭正中张衷胸口,报仇一般,将其射下城头,把许州军的希望彻底击碎在这城墙之上。
至此,徐军大胜。
——果然是五日。
他口中的五日,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整整五日,他带着徐军直入洛阳。
日头还未落,那印着“徐钦”字的大旗,便在城头,迎着晚风,慢慢悠悠地升了起来。
不是“徐”,也不是“徐温”,而是“徐钦”!
半城的霞光,俱都汇聚在这一张有些潦草的旗上。
不管北边大营中朱津看见这旗如何作想,只说洛阳城内,如今是一片喜气洋洋。
徐钦是熟悉洛阳的,进了城,先找到了城防营所,把张衷的东西都一把火烧了,便开始收拾行头。
他还没忘他的来意,或者说,徐温的来意。
“将军忙了好几宿,又是排兵布阵,又是查营不如早点歇息,明早进宫面圣也来得及——”
“不。”徐钦挠头道,“不……我要先见陛下。城中还有些朱津手下的余孽,那张衷尸首也没找到,得先保证北宫安危……孟尚人呢!不是命他一进城便直奔北宫的么?!”
“回将军,孟——”
“报!孟将军回了!”
徐钦连忙起身,也不顾方才正在整理的舆图名册了,竟迎上前去,问道:“怎么——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宫里难不成出事了?!”
“也不是出事了……”那孟尚看了眼徐钦,硬着头皮道,“太后安好。是天子……天子不在北宫。我问了内侍,早便被朱津掳去北郊大营,如今不知……将军?!”
徐钦不等听完,便往门外走去,一旁将领似也知晓他的毛燥性子,见状,忙起身来拦。
“将军莫急!此事还不知真假,不如等打探清楚了再——”
“如今才进洛阳城,城中虚实未探,若此刻自己先乱了阵脚——”
“……我心已定,不必再劝了。即刻升帐,再议如何北进。”徐钦道。
他是何等遒劲?一用力,便轻易挣脱了众人的阻拦,又拿过随手摆在墙角的长枪,回过头来,留下一句:
“此行本就是为了勤王,如今天子生死未卜,哪怕拿了洛阳,又有什么意义?诸君若还认这卫氏天下,不应有此犹豫才是!”
说罢,转身离去。
室中诸将不由面面相觑,唯有那孟尚,似是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又回头望了望一室静默,才认命地追了上去。
营所里来往的已尽是徐家将士,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孟尚一出门,便看见徐钦正在不远处的,抚着那随便拴在院外的好马,自言自语,也不知在说着些什么。他默了默,快步走上前去。
“怎么,你也来劝我?”
徐钦不抬头,但听这脚步声,竟也能听出是孟尚来了。
“也不是,”孟尚道,“属下知将军心意,是担忧天子安危,才甘愿背水一战。但正因此,有一言,不得不与将军分说清楚……方才入宫面见太后,属下得了太后两句提点。”
“——说啊。”徐钦道,笑了笑,“母亲托你说什么?倒叫你这样难以启齿?”
“并非是托某传话。太后知晓如今清剿贼寇才是要事,只命属下回报宫内安好,旁的都等洛阳安定后再说。”孟尚犹豫一瞬,也凑近了,蹲下来,“但天子——”
闻言,徐钦的动作一顿,他正色回头,盯着孟尚。
他是如何气概,那目光有如实质,盯得孟尚不由自主地吞了吞音,然而话已开口,必然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天子在北宫时,曾与太后谈及将军。此番太后虽未明说,但属下揣摩太后语中之意,恐怕……恐怕此番将军入京,天子也是有所担忧的。”
徐钦的神色有些茫然。
“……她忧心什么?我都要回来救她了,她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这话便更不好答了,孟尚擦了擦额头细汗,方道:
“洛阳城既已攻下,朱津兵败不过是既定之数。若徐老将军还活着,那自然是皆大欢喜,毕竟再怎么心存怨怼,也是天子至亲之人,虎毒尚不食子……但如今领兵的却是将军。”
他点到即止,不再说话了,但话中未竟之意却已分明。
那假皇帝的至亲之人是徐温,因为她原本就是徐温之女。
父女情谊,哪怕有此等怨怼,也难割舍。
但徐钦不是。
正相反,十年前,那假皇帝被困于东宫,乃是徐温所使的手段,只为了在覆巢之下保住他的命——
他当然根本不是什么徐温养子,而是十年前,在那混乱之中,被徐温以亲女替出的当朝太子卫崇!
现如今,这个真正的龙子回了京城,那座上天子又会作何想?
……恐怕不是卫崇一句“我要回来救她”,便能分辩清楚的了。
阿雀:为了江山他应该会来救我
卫崇:阿雀阿雀阿雀阿雀阿雀阿雀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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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朱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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