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朱津(四)

“……虽然城中兵马仍充裕,但恐怕再过两日,不,看徐军那挑拨离间的势头,再过半日,再有几封‘信’在私下里传阅,那些将领便要滋事了。张衷恐怕是压不住这些刺头的,如今之计,明公若执意要挟天子回上党,珪愿往洛阳城内,为公分忧。”

逢珪说了一半,抬头,才发觉了朱津的出神,不由地出声询问,“……明公?”

朱津这才恍然回神。

“明公如此犹疑,是有何顾虑?”逢珪问。

也许是二人推心置腹,他竟丝毫不掩饰方才连逢珪的半句话也未曾听进去,转而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方才为陛下更衣的那个小黄门,回来之后是否见了旁人?”

“大抵是见了人的。”逢珪说,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但不曾听闻其有何异样。”

“唔。”

朱津这才又站起身,走到那用沙土简单画成的洛阳地貌之前,看了片刻,就在逢珪也估摸着此事已过,走近来,伸手为朱津细说徐军动向时,他又突兀开口。

“那就都杀了。”

“——什么?”

“那个内侍,还有他出帐后见过的人,都杀了。”朱津道,“你即刻便去办,做隐秘些,别教旁人发觉了。今后天子帐内非传免入,若有要侍奉的……”

他把话一顿,伸出手来,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轻柔地抚过脸上方才被皇帝扇了的那一块。

分明没有红,也没有疼,但这么一抚,似乎又无端起了些许灼热,烧得人心里杂念疯长。

“……若有要人侍奉之处,我亲去。”他最后说。

——

朱津一走,大营中的皇帝便颓然坐下。

不消说,方才二人对峙时皇帝那张牙舞爪的样子,自然是强撑出来的。

但饶是这样苦撑,这个秘密仍是暴露无遗。

十年,整整十年了,每一日都胆战心惊,每一日都在苦苦掩饰,终于似乎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徐温要打回京来,却很快又得知徐温的死讯,而终于那接替了徐温的徐钦确实控制住了大军,挥师北上——

那破晓之时就在眼前了,朱津却又硬生生地横插一脚,将皇帝掳出宫去。

如今,这近在咫尺的曙色明晃晃地落在皇帝的身上,终于教朱津发觉了这个其实掩饰得无比拙劣的秘密。

——是的,当今天子,才及冠理政的堂堂天子,原是个女儿身。

她不是天子卫崇,她不过是顶了卫崇的十年。

她才是那个早夭的徐氏女,众人口中死于建宁七年的徐温长女——徐鸯!

认真说来,她其实不应当如此颓唐。

因为此事有朝一日必会暴露,无论是在朱津进京,在平日的相处中敏锐察觉,或是她终于大婚,甚至无后,太医来查,又或是哪日朱津碰巧逾矩,将她撞破。

她不是男子,更不是真正的天子,此等事,只要被朱津撞破,让他所谓“挟天子”的把戏落空,自然只能落得尸首分离的下场。

在朱津入京那夜,兵荒马乱,在她忍痛从太子宫中强撑着起身,训斥那些宫人时,她其实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下场。

那些近身侍奉卫崇的宫人知晓她不是太子,才敢如此猖獗地偷盗财物。

人性相通,见微知著,若是朱津知晓她不是天子,当然会更变本加厉地对她。

只是这一日来得比想象中的要晚。

太晚了,以至于那原本不抱着的幻想当真一点点地被拼接起来,连她自己也开始祈求于这渺茫的希望。明明徐军就驻扎在洛阳城南边那小山坡后面,就这么短的距离,若是她胆大包天,甚至能从朱津大营中逃出去,一路奔去徐军。

她不过被朱津养得失去了原本的野性,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只敢指望朱津兵败。

偏偏在此时此刻,朱津撞破了此事。

至于朱津发觉了什么,是否只是发觉了她的女儿身,还是发觉了更多的,更隐秘的往事,那便不得而知了。

那夜,朱津大刀阔斧,处决了所有背主而逃的内侍,又从此摆出一副忠臣的样子,尊礼守节。加上有太后孙节相助,徐鸯自己更是机变非常,年纪轻轻已是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才容得她苟延残喘,保命至今。

只是此时,事情发展至这样的僵局,她既不能去找朱津,触他的霉头,又不欲坐以待毙,身边近侍更是昨日才被朱津一个个拔出了,心中自是不安。

原本不欲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遥远的徐温身上,她甚至不能把自己对徐温的恨与期盼简单地说明白,但时至今日,坐在这冷清清的帐中,听着来往军士偶尔传进帐内,但分辨不清的交谈,她唯一的指望竟真成了洛阳城下这股挂着“徐”字大旗的军队。

——毕竟她,确实姓徐。

——

洛阳城外的局势,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本朝原有驻军在洛阳城外的惯例,为的是不惊扰百姓,也有更宽敞的练兵演武之处。

换言之,正经守城的军队实则是安置在城内的。

但由于聂永新叛,连京兆的一部分兵马都被抽调往青州,只是调令才下,洛阳附近的兵甚至还有一部分在集结的路上。

好巧不巧,这徐军来袭又太快了,在来袭的路上,更是把信使全都截住,也是临到伊阙关,甚至破了伊阙关,朱津才得知这军情。于是仓皇之间,朱津只顾得上自己逃命——或者说,护送天子——根本来不及先把大营中的兵马再悉数安排进城中,仓促之下,便形成了如今的局势。

徐军来袭,意图攻下洛阳,而洛阳的守军实则不多,重兵所囤积之处,反而是朱津所在的北面大营。

当然,大营中还有天子,徐鸯。

只是徐军并不知情。

洛阳城门紧闭,附近的探子顶多能查得朱津深夜出城,甚至查得他当夜在城中搅了不少的乱子,但皇帝是在大架之中被送出宫,送出城,如若是想不到朱津竟敢冒大不韪去逼天子移驾,甚至与天子同乘一架,自然是不知道天子行踪的。

前两日,徐军只顾着谋取洛阳。

一封封由那韩均亲笔书写的信被飞书传入洛阳城内、北宫中,甚至不知是有意无意,还有两封信系的箭射偏了,径直落入北郊大营当中,最后递到了逢珪手上。

韩均不愧是大儒门生,一手其师笔体,写得是飘逸俊秀,洋洋洒洒,甚至每封信的用词都有些许出入,以表明是本人边写边发,而非他人代笔。

但小的出入不影响信件大体,都是说他与张衷张将军相交数年,忆了一段往昔,又说如今两军交战,不方便相见,只能出此下策送信问好,望张衷身体康健,若洛阳被攻陷了也不必忧心,有他韩均在,于徐将军面前也说得上话,能护张衷周全,望张衷看在他的情面上闭门莫出,容徐军再整顿数日,休养生息,两军再堂堂正正地战上一战。

——都是些屁话。

句句真情流露,却又无一句有半点的真。

这信被拿去给朱津看时,都把他看笑了,指着信骂老儿无赖,上这儿作笑耍子来了。

朱津说得轻蔑,但逢珪却是有些忧心。

果然,不出半日,那徐温之子亲至城下搦战,但却只带了一小撮兵马。

洛阳城中守军将领见状,群情激愤,各个都要请战,唯独张衷老僧入定一般,关门守城就是关门守城,甚至连箭矢都不多放,只洒洒水一般射了两下,把徐军逼退,便下城头,呼呼大睡去了。

朱津得报,自是安心。

张衷知洛阳城中守备军力,对上那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徐军,不一定能讨得好处,他又岂会不知?甚至,许是为定军心,就在军帐中抚掌大笑,对着手下将领洋洋洒洒地讽了一番那徐军不自量力。

然则越要定军心,也就昭示其已然越发浮躁。

在京中这近十年安定,朱津手下能人异士愈多,却不曾真正像许州军攻下青、淮二州时那样拧成一股绳过。

人一多,是非也多。朱津能压制住,那是因为他是朱津,众人慑服于其淫威,不敢闹事。

但张衷就不一样了。

许州军自然不能直接在城中宣布,说守城力量薄弱,需要耗去徐军粮草,等到徐军粮食短缺,才能有完全把握出城交战。

于是他这样的行径,在手下诸将看来,就颇为奇怪了。

原本被传为笑话的那几封信,终于私下传阅起来。

信中说徐军远来疲弊,徐军在城下搦战时就果真只带了那零星的几队人马。

信中请张衷不要急着出城交战,张衷果真就紧闭城门,眼见徐军不过这一小撮人马,也不曾出城应战。

那么,信中说张衷与韩均有旧,甚至信中许诺破了洛阳之后会留张衷一条命,难道是假?

第二日,徐军在城下叫嚷时,甚至只带了几人,张衷仍是闭门不出,当夜,便有将领拿着信去质问他。大军当前,此事大抵被张衷强压了下来,可将领们没得到个结果,反倒更加上心。

于是,第三日,那个徐温之子独自在城下搦战时,便有人偷开了城门,打马来战。

徐军果然设了埋伏,但并不多,只是城墙上的张衷一见城门开了,便大怒,命人关闭城门,才堪堪在更多的徐军伏兵冲杀前把城门再度合上。

但因此,这将领也被徐军生生地活捉了。

至此,洛阳城内的暗流涌动被摆到了明面上。

张衷自是守住了城,朱津不仅不罚,还要嘉奖于他。然而对于那些将领,张衷却是眼见徐军仅有少数埋伏,却仍避战不出,更是在那将领兵败回逃时,就在他们眼前,一意孤行地关上了城门。

是夜,城中守军将领反而不曾真打上门去质问张衷,反倒是集结在一处,商议妥当,已俨然不把张衷这个朱津亲命的主帅当成一回事了。

次日,天一亮,徐军果然又在城下搦战,比前一日人还要少,还要猖狂了,此番搦战除了那个徐温之子,只带了一人,而此人不是旁人,正是——

前一日被活捉的那将领。

鼻青脸肿,两手被捆于身后,就这么被那徐温之子扔在了城门口,闷哼一声。

接着,城门前便鸦雀无声了。

“——这也不敢出城应战,你们许州军,原来都是一点胆气都没有的怂包么!”他大笑道。

是的,朱津集团的最大问题就是朱津太大权在握了每一场战基本都是朱津亲临,一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直到这回迫不得已退居二线,就被我们男主本能地抓住了这一点!

改了一下文案,故事本身是没变的,不知道有没有更易读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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