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绛听完怀慈的理由,却没有说话,静静地思忖着。
怀慈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安静陪着。
等到铁锅里的水沸腾时,怀慈忙着拿木盆过来,用木瓢舀了两勺热水,兑了些凉水,摸上去不烫手了,她便将木盆放在阿绛面前,伸手牵过她的手来。
“有些事若是一时想不明白,那便暂且放放。我先帮你擦干净,忍着些,会疼。”怀慈的声音很温柔,拿帕子擦拭的动作也很温柔。
虽说阿绛是妖,可也是修出了血肉的妖,至少怀慈现下没有看出她与凡人有何不同。
阿绛暗暗咬紧后槽牙,换做平日,她早就不住呼痛央着树精爷爷给吹吹。如今树精爷爷不在了,她只能照着爷爷最后的嘱咐坚强地活。
爷爷让她好好保护自己,她听话。
从今日开始,她不能再像过去那般任性。
怀慈原以为她至少会呼痛几声,哪知直到血污擦尽,阿绛的眼眶里强忍着泪花,硬是不肯落下一滴。
“上药会更疼。”怀慈放下帕子,从怀中摸出一盒伤药来。她们久居深山,有时候难免擦伤,所以禅心师太在寺里准备了好些伤药,今晚正好派上用场。
阿绛倔强地吸了吸鼻子,沙哑开口:“我也不哭。”
怀慈忍下了想说的话,天下哪有劝哭的道理?她凑上前去,徐徐吹了吹阿绛的手心。凉意擦过阿绛的伤口,激起别样的痒意。
阿绛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怀慈急道:“我弄疼你了?”
“不是疼……”阿绛低下头去,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才不要让怀慈瞧见。
怀慈歉然道:“我……我再轻一些。”说着,她将伤药的盒子打开,一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阿绛的手背,一手用食指刮起一块膏药,轻轻地涂抹上去。
阿绛被伤药蛰得重重“嘶”了一声。
怀慈慌忙看她,恰好与她的眸光撞在了一起。阿绛的眼睫上沾染着泪痕,双眼通红通红的,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鹿,让人心疼到了心窝里。
阿绛突然张臂一把抱住了怀慈,靠在了怀慈的肩头,细声道:“我就抱一会儿……不做旁的……”
怀慈双手无措,最后只得轻拍阿绛的背心,劝慰道:“先把伤药涂了,好不好?”
“凡间的草药对我们妖没有用。”阿绛幽声开口。
怀慈的心咯噔一响,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呢?
“那……你告诉我,妖应该抹什么?”
“我是梨花妖,明日若是有阳光,晒一晒便能好。”阿绛吸了吸鼻子,嘴角隐隐有了笑意,她将怀慈拥得更紧了些,“怀慈是好人,今日善待之恩,来日我会好好报答的。”
怀慈温声道:“傻话,不必报答的。”
正当阿绛准备反驳时,厨房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怀慈!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是师姐!”怀慈慌然后退,紧张地压低声音道:“可别让她瞧见你,师姐向来不相信世有好妖。”说完,怀慈转身往厨房门口疾走,及时拦住了怀善,赔笑问道:“师姐你找我?”
怀善鼻翼微动,嗅了嗅道:“伤药的味道?”说着,她急忙拉扯着怀慈上下打量,“你伤哪里了?”
怀慈连忙道:“我没有受伤……是……”话说到一半,她急忙噤声,她可不能说她正在给一只梨花妖上药。
“是谁?”怀善疑惑地看看怀慈,不等她解释,便挤进门去,匆匆扫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怀善疑惑的目光收了回来,定定地望着怀慈,瞧见她脸上藏不住的心虚之色,质问道:“你别告诉我,方才你正在给鬼上药?”
“这怎么可能啊!”怀慈的余光瞥向厨房里面,见阿绛已经走了,悄然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慈悲刹可是佛门净地,岂会闹鬼?”
“你别说,今夜一路上风雪大作,像是里面藏了什么大妖,可怕得很。”怀善说得煞有介事,现下想来,还心有余悸。
怀慈和善地笑着,点头道:“我相信师姐。”她主动换了话题,“救下的村民都安顿好了?”
“就是安顿好了不见你,我才到处找你。”怀善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进厨房里绕了一圈,最后目光盯着泛着血色的木盆水,惑声问道,“怎么会有血呢?”
“我背了一个大婶回来,她身上的血染了我的手……”余光瞧见了一旁敞开的伤药,怀慈接口道,“我还以为我也伤了,所以准备洗干净擦药,这不,才洗干净,师姐你就找来了。”
“是那个浑身血污,却没有任何伤口的大婶?”怀善记起来了,这事实在是蹊跷,所以怀善非要立即找到怀慈问个清楚。
怀慈眨了眨眼,故作不解:“她没有伤口啊?那血是别人的?”
“我听村民说,有个红衣小姑娘诡异得很,不知从哪里跑进来,挨个打了一巴掌。”怀善重新打量怀慈的脸,“你也挨了一下。”
“你说是阿绛姑娘啊。”怀慈强装镇定,今夜让她一个从不说谎的人一连说那么多谎话,实在是罪过,她已暗自打定主意,等把师姐这边安抚好了,她定要去佛堂诵经忏悔一夜。
怀善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她是谁?”
“一个山野郎中,自小跟着她爷爷四处行医。”
“我怎的不认识?”
“师姐又不去梨花林下静思,怎会认识?”
“不是凝华山人?”
“是济世江湖的好人。”
怀慈一边说,一边心跳狂乱,万幸今夜面前站着的不是师父,只是师姐,不然她是真的逃不过师父那双锐利的法眼。
怀善半信半疑,忍不住问道:“那她人呢?”
“走了。”怀慈回答。
怀善挑眉:“外间风雪这么大,一个小姑娘如何走得了夜路?”
怀慈回道:“她跟她爷爷只是路过,得知附近村落出事了,便急忙赶着去救人了。”
虽说怀慈说的也算是合情合理,可怀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师姐,你今晚是在审我么?”
“我是担心你被脏东西缠上了!”
“慈悲刹有菩萨庇佑,哪有脏东西敢进来啊!”
“……”
“走啦,回去歇着啦。”
“可是……”
“走!”
怀慈挽住师姐走至门边,拿起了纸伞,打开遮住彼此,悠悠远去。
灵光微闪,阿绛自灶头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
怀慈从来不说谎的,今夜为了她说了这么多谎,心里一定很不舒服。阿绛心生愧意,她想,今后有两件大事要办——翻遍凝华山找爷爷与好好报答怀慈。
好不容易打发了师姐,怀慈终于可以来佛堂忏悔了。
她把殿门关上,往佛灯里添了些香油之后,便虔诚地跪在了蒲团之上,诚心忏悔。
“弟子怀慈今夜口出诳语,自知罪孽,愿诵经千遍,自省己身,望菩萨莫怪,原谅弟子一回。”说完,怀慈对着菩萨三拜之后,双手合十,诵起经文来。
忽然,左侧响起一个蒲团落地的声音。
怀慈惊忙睁眼一看,却见阿绛跪了下来。
“你……你不要命啦!”怀慈跳了起来,将阿绛护在怀中,“这里供奉着菩萨,你擅自进来,菩萨万一怪罪你怎么办?”
阿绛没想到怀慈竟会抱她这般紧,紧得她的心跳也有些许乱了。
“菩萨若是要怪罪我,早就怪罪我了。”阿绛解释道,“我知道你说了谎,心里不舒服,所以才想着来陪陪你。你……你先松开,我快喘不过气了。”
怀慈将信将疑,缓缓松开双臂,等了片刻,确信菩萨没有怪罪后,这才舒了一口气。
“你不该留在寺里的。”
“外面冷,先前还有爷爷陪我,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了。”
阿绛的声音低下,提到“爷爷”,她的声音又沙哑了。
怀慈生怕她又哭了,赶紧道:“我不该说那句。”她正欲回到蒲团上跪好,却被阿绛揪住了衣袖。
“诵经忏悔,菩萨能听见么?”
“师父说,能。”
“那你教我两句,我多念念,也许菩萨会把爷爷放了。”
“放了?”
怀慈还以为她的爷爷遭逢不测,没想到竟是被菩萨给囚了。
“嗯,菩萨说他做错了,所以囚了他当惩罚。”
“做错什么?”
这是阿绛一辈子想不明白的,她跟爷爷明明是行善,却成了干扰天道,无端遭了天罚。
怀慈看她没有回答,想到在柴房时她也问过类似的话,想来她也不知到底错在何处吧。
“不提这事,免得菩萨听见,又说我死不悔改。”阿绛已经没有爷爷了,可不能再给菩萨添堵,那样爷爷更回不来了。
说她错,她便认错,只要她诚心诚意,菩萨也会瞧见吧。
阿绛将怨愤埋入心底,跪在了蒲团之上,认真道:“怀慈,你念一句,我念一句。”
“好。”怀慈跪在了阿绛的身边,缓缓诵道:“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阴空,度一切苦厄。”
阿绛在慈悲刹外久沐佛法通灵幻化成人,她听过许多人诵经,从未像今日这样心生波澜,觉得这经文格外悦耳。
她知道一切根源是因为这个念经人是怀慈。
怀慈念完一句,并没有听见阿绛跟上,看向她时,却在她眼底看见了别样的光泽,那光泽里只有一人,便是她,怀慈。
怀慈不懂此时的悸动是因为什么,阿绛也不懂她的心悦是因为什么。
灯影摇曳,昏黄的光影悄然灼红了两人的脸。
怀慈慌忙移开视线,低声问道:“还念么?”
阿绛也局促地垂下头去,比她还低声:“念。”
《心经》目前流传最广的是三藏翻译的版本,其实在三藏之前,还有一个《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这里的经文摘自《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所以跟《心经》有些出入。因为目前故事背景是南北朝时期,三藏法师还没翻译《心经》,所以用的是早一点版本的这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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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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