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木桥

月光凄迷,自松隙间落下,一路斑驳。

张妙微一人走在前面,玄黑的道袍袍角微扬,周身散发着一抹生人勿近的气息。金盏儿自然是不敢靠近她的,是以与她保持了一步的距离。

辟邪锦囊突然动了两下,似是那小鬼想出来引路。

张妙微拉开锦囊口,便见一枚石子自里面跳了出来。张妙微一把抓住石子,小鬼便从她的指缝间钻了出来,落在了地上后,马上揪住了她的衣角。

“认出路了?”张妙微温声问她。

桑桑点头,指了指西边的一条不显眼的岔路。现下夜色正浓,若不是桑桑提醒,张妙微一定会走过那条岔路,去往其他村落。

“我牵着你走。”张妙微对着她伸出手去。

桑桑惨白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松了她的衣角,握住了张妙微的手,冰凉冰凉的。

张妙微下意识牵紧了她的手,却没有多说一句,便跟着桑桑转向那条岔路。

金盏儿跟了上去,心底不悦暗道:“对小鬼这般温柔,怎的不见对我温柔些?”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小路来到小溪边便断了。借着月光往小溪对面望去,那种不知名的小黄花开满了彼岸。小溪之上原本有座小木桥的,如今那木桥碎裂,大部分已不知所踪,只有些许桥墩浸没在小溪里。甚至,还有数张泡得失了色的黄符被溪水冲到了石缝之间。

张妙微弯腰捞起一张黄符,只轻轻一捏便稀烂如泥。

金盏儿站在断桥之前,皱着鼻子嗅了嗅,正色道:“好浓重的妖气。”

想来那同道中人并没有降服对岸的那些妖孽,张妙微很快便想到了土地公公说的话,这边有村落是被妖物占了的。倘若他说的就是这一处村落,里面一定不会有桑桑的阿蒙与娘亲。

噌!

鳞影出鞘,灵光逼人。

桑桑被吓了一跳,松开了手,仔细辩看对面的妖气后,便对着金盏儿一阵摇头。

“我只想拿只妖物来问问。”张妙微安抚桑桑。

桑桑还是摇头,这次摇得更凶了。

张妙微蹙眉,“为何?”

桑桑有口不能言,急得直跺脚。

金盏儿看得着急,问道:“你会写字么?”

桑桑愣了愣,摇头,又点了头。

金盏儿嘟囔道:“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把你会写的写出来。”张妙微没有催促她,只是在她面前摊开手掌,幻出一面流光灵纸。

桑桑是害怕这类流光的,她怯生生地伸指点了一下灵纸,发现并不烫手,这才歪着脑袋在上面一笔一划地画了三下。

金盏儿凑过来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见过许多鬼画符,从未见过这般难看的鬼画符。那三笔凑在起来,活像三根哪里也不搭的树枝,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字。

桑桑急了,抓了抓脑袋,忽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妙微。

“我?”张妙微指了指自己。

桑桑摇头。

“道士?”张妙微又问。

桑桑还是摇头。

金盏儿忍不住插话道:“那就是女人咯。”

桑桑的瞳光大亮,对着金盏儿猛点头。

金盏儿终于明白她写的是什么字了,那三笔凑一起,原来是想写个“女”字。可转念又想,“女”字又代表什么呢?

桑桑着急,摆手示意这字没有写完。这次她写得很快,在那三笔旁边写了一个“子”字。

“女子?”金盏儿更不懂了,这跟那个“女”字又何不同?

张妙微却悟了她想说什么,柔声问道:“你是想说,里面那些妖都是好的?”

桑桑点头,可想了想,她又摇了头,竖起食指,比了个“一”。

“就一个是好的?”金盏儿这次也懂得她想说什么了。

桑桑重重点头。

“若真是好妖,我不会伤它。”张妙微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了金盏儿。

金盏儿知道她想要什么,别过脸去,“我也只吃坏妖的妖丹,好妖的绝对不吃!”

桑桑终于舒了一口气,垂下了小脑袋。

张妙微收起鳞影,再次牵住了她的手,“别怕。”

桑桑眼圈一红,牵紧了她的手,倔强地点头。

金盏儿弄不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哑谜,忍不住问道:“过条小溪而已,怕什么?”话音刚落,眉心处便撞上了一点银色流光。

流光深处,是同样的月夜,同样的小溪。

唯一不同的是,七娘身披麻衣,双眼通红,牵着桑桑自桥上走过,身后是阿蒙摇着尾巴跟着。

桑桑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包袱,那里面放了三张饼与新做的两双鞋子。饼是给桑桑吃的,鞋子是让桑桑去到临近的镇子卖掉换铜板的。这是家里最后能换钱的东西,也是七娘这三日赶着做出来的鞋子。

“别回头,往前走,到了附近的镇子,找户人家当奴婢,记住了么?”七娘牵着桑桑走下木桥,不舍地在桑桑面前微微弯下,温柔地覆上她的后脑,“若是主子欺负你,你就忍一忍,不争,不闹,只要有顿饱饭,活下来就成,知道么?”

桑桑瘪嘴看着阿娘,知道她是不要她了。

可为什么不要她呢?

阿爹去山里打猎突然遇上了大妖,这不是她的错呀。为什么整个村子都是说她害死了她的阿爹?都说就是因为她不能说话,是不祥之人,必须献给山神,否则后来还会让整个村子也跟着一起遭遇横祸。

阿娘白日给阿爹守灵的时候,为了保护她,还被村民们推搡了几下。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她撞在墙上时,分明都疼白了脸。若不是她捂着肚子喊疼,只怕那些村民们还要再闹下去。

乱世不易,来袭扰百姓的不仅有流兵,还有些戾气很重的妖物。明明山里从未闹过妖怪,可阿爹就是遇上了,她想不明白,也没人给她机会想明白。

她若不走,阿娘也保不住她的性命。

她离开这里,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七娘从未信过村民那些话,她的桑桑绝对不是诅咒之人。只是,家里只有她一个女人,她现下还能保护桑桑,可到了临盆那日呢,那时候她自顾不暇,村民们把桑桑绑上山献祭给山神怎么办?

“不哭,桑桑不哭啊。”七娘伸臂抱住她,委屈多年的泪水一瞬涌出了眼眶,她的声音陷入了沙哑,“桑桑要争气,好好活,也许将来还有机会来接阿娘……”这是她唯一的期望,也是唯一的心愿。

桑桑大哭着,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走吧,不然天亮了,他们发现你走了,一定会来抓你。”即便是不舍,七娘也必须割舍,这是女儿唯一的生路。

桑桑紧紧揪着阿娘的衣裳,不肯放手。若是要走,为何不能一起走?

没有哪个人家愿意雇佣一个拖家带口的农妇当丫鬟,七娘也需要留下料理亡夫的后事,所以她不能拖累桑桑,不能一走了之。

“等阿娘生了小娃,便来附近镇子寻你,好不好?”七娘颤声说着,那时候根本不知这次的离别便是阴阳两隔。

桑桑点头,她牢牢记得阿娘说的每句话。再委屈,她会忍,再难捱,她也会捱,只要能活着,活着就能有母女重聚的一日。

她吸了吸鼻子,抹去了七娘脸上的泪痕,极力让自己笑出来。阿娘最喜欢她笑,她现下对阿娘笑笑,也许阿娘就没那么难过了。

七娘看见桑桑的笑,心更疼了,连忙别过脸去,催促道:“快走!”

汪!

阿蒙响亮地叫了一声,跑到了桑桑脚边。

桑桑摸摸阿蒙的脑袋,似是在叮嘱它,往后要好好保护阿娘。

汪!

阿蒙听懂了,回了一声。

桑桑干脆地抹去了眼泪,终是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沿着小路跑远。去附近镇子的这条山路她记得,因为阿娘曾经带着她走过几回,去附近镇子卖新做的鞋子。阿娘的鞋子做得很好,每次在市集上一摆,十文一双很快便卖掉了。阿娘总会拿出一文钱,给她买颗糖葫芦,然后亲手喂给她。

糖葫芦入口是甜的,嚼两下却是酸的。

那时候只觉好吃,现下回味起来,只剩酸涩。

她答应阿娘要好好活着,就算前路未知,于她而言都是忐忑,可为了能与阿娘重聚,她必须咬牙活下去。

阿蒙看见桑桑跑远了,忍不住追了一阵,最后止住了脚步,回头看看掩面而泣的七娘,又看看桑桑,最后选择跑了回来,静静地走到七娘脚下。

它也答应了桑桑的,它要守诺。

生来残缺,并不是桑桑的错。她努力地活了,可有时候人命就是低如草芥,她这样的蝼蚁之人失去了爹娘护佑,即便选择了苟且,也捱不到她真正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那一天。

她在几个月后,又痛又饿地死在了员外家的柴房里。因为不能说话,所以员外家丢了东西,所有丫鬟都说是她偷的。员外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她,罚了她,她那身子如何挨得住这种打罚,于是在今年二月,被小厮用一卷草席裹着扔到了郊外,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回家,看阿娘,看阿蒙,再看看阿娘给她生了一个小妹妹还是小弟弟。

这是她在人间最后的执念。

流光散去,那些悲伤的画面也散开来。

金盏儿双眸通红,强忍住眼底的泪水,咬牙道:“该死!”那群指责桑桑不祥的村民该死,那些冤枉桑桑的丫鬟也该死!

忽觉衣角被谁揪住,金盏儿低下头来,正好撞上了桑桑的目光。

她对着金盏儿扬起嘴角,眼中有泪,却笑意温暖,没有半分怨念。

视线再次陷入了模糊,金盏儿只觉鼻腔里酸得难受,扭过头去,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我没事!”

桑桑揪了三下她的衣角,以作安慰。

张妙微轻叹一声,默默地拿出手帕,递向了金盏儿。

金盏儿受宠若惊,却嘴硬道:“我又没哭。”

张妙微冷声道:“谁说给你用了,我是让你给她擦擦。”

更文~

抓个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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