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趴在公冶情身上,用身躯挡住飞射的乱石。
他眼眸澄澈空茫,似在看她,又似望向极远之处。
“没用的。”她轻叹,目光转向天际。
一道苍青神光,如巨斧般劈开苍穹,压向栖棘山。
所过之处,尽化齑粉。
云深处,一袭绯影袍袖翻卷,闪了几闪,消失在天际。
少年涣散的视线倏然凝聚,漆黑的瞳孔锁住她,唇瓣微动。
“你想说什么?”榻上,少女睫毛一颤,猛地睁眼。
她心口堵堵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枕边一枚传音玉简悬浮着,刺目光芒映亮她的脸。
她伸手握住玉简,压在枕下,再次闭眼,迫切想返回刚才的梦境里。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怠惰,玉简灵光骤然大盛,轰然炸碎!
“小情儿,来无涯湖。”低沉嗓音在洞府内回荡,如清泉击石。
是师父南宫宸的传音。
灵光刺激下,贴墙散落的洞冥草茎杆摇曳,瞬间变得明亮刺目。
公冶情眼前白光一闪,残余困意消散无踪。
糟了!她猛得睁眼。
屋顶,五行灵髓镶嵌的星宿泛起碎光,熹微的晨光穿透帷帐,给她脸上镀上金芒。
她摸索着取出玉简:“知道了师父,这就来。”
灵光一闪,玉简破空而去。
公冶情捏了个诀,消去额头上的冷汗。久不入梦,一时醒来竟有些恍惚。
极远处传来模糊的钟鸣声,灵气震荡,似有众多修士聚集。
心口狂跳,她蓦然回神——今天是问心道典第一天,按流程她必须在场!
她旋身站起,几步飞掠到外间的衣架旁,一把抓起月华广袖裙套在身上,拘了朵云匆匆出发。
风在耳畔呼啸,衣袂翻飞,她心中着急,莫要迟到才是。
云族巧匠采集流霞织就的衣裳果然非凡,隐隐与天地相融,加持飞行。
她按住裙子,纵云飞往无涯湖。
无涯湖踞于山门主峰之巅,波涛浩渺。
传闻是无涯祖师截取天水一角所化,内蕴道机,玄妙异常。
平日里清寂的湖边,此刻仙门俊彦齐聚一堂,他们衣着郑重,身上闪烁着法宝的灵光。
望到远处天面闪现的紫色光影,半空中负手悬浮的老者满意一笑,挥手撒出一把莲子。
莲子入水,在灵力灌注下,湖面瞬间铺满半丈莲叶。
唯湖心,绽开一朵硕大莲花。
修士们如流云般飞落,在莲叶上盘膝而坐。
公冶情看着下方景象,压下云头,停在空中。
事到关头,她反而犹豫不决,早先下定的决心一散而空,她再次迟疑起来。
“你的情况拖不得了,快来。”南宫宸察觉她的踌躇,无奈传音。
老者缓缓落地,朝四方颔首:
“老夫是无涯仙宗月之一脉的脉主南宫宸,欢迎诸位参与圣女道侣择选。此次选拔,宗门、根骨皆非首要,唯需得圣女认可。”
他向岸边招手。
公冶情无奈,依师父所言,踏水而行,穿过人群,立于莲花之上。
紫衣少女身姿轻盈,行走间广袖飘摇,如瀑青丝被无涯仙冠束起,空灵圣洁。
“这便是无涯仙宗圣女?”
“仙姿绝世!”
“美人必归我手,诸位趁早放弃。”
“归?格局小了!圣女修为乃无涯当代第一,远超圣子,定承宗主之位。若为宗主道侣,岂非一步登天?”
……
周遭窃语入耳,公冶情面色平静,岿然不动。心底却已默念了二十三遍清心咒。
都怪这无用的好奇心!
她刚才忍不住用神识扫过无涯湖。
温润的、邪魅的、清秀的、阳光的、冷峻的、和煦的……
提着剑、背着刀、托着玉瓶、牵着灵兽,甚至角落里还有个捻着花枝的……
色是刮骨刀,置身万美丛中,道心微澜实属正常,她如是想到。
唯有一点尤为出戏——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柏气息。
修道百年,她曾经随师父拜访过很多故交旧友,见过见过形色青年才俊。
有一点始终困惑:天下香品万千,为何男修总偏爱同一种味道?
或许是懒?
此刻身处莲湖,周身本该是浸润水汽的莲叶清香,却如置身雪山松林。
她皱了皱鼻,心底泛起一丝乏味。
注意到徒儿的不悦,白胡子老头捻须轻笑,摆手示意众人噤声:
“与圣女结为道侣,可得无涯仙宗倾力支持。资源、权势,乃至逆天改命、提升根骨,皆无不可。”
莲叶上的修士瞬间炸开了锅。
无涯仙宗乃仙道魁首,此诺重逾千钧!
无数炽热目光钉在少女身上。公冶情心中苦笑:
师父这饵,抛得够大。
下一刹,南宫宸挥手将她传送离开,语气骤变:
“想做圣女道侣,非寻常人可企及。今日在座诸位,多半只能成她修行路上的照影。”
“这是为何?”众修哗然。
人群中,一黄衫青年气度不凡,面露了然,朗声道:
“问心道典助修士寻道问心,勘破红尘。我等作用简单,便是磨刀石。”
“何谓磨刀石?”青年笑而不答。
一个络腮胡子修士愤懑不平:“圣女半步飞升的修为,道心如磐,哪有什么机会?”
黄衫青年满脸不认可,他唇角微弯:“既然举办道典,就一定有机会。”
南宫宸未作阻拦黄衫青年讲解,他直接公布了问心道典的流程:
无涯仙宗开山门三月,期间修士各凭本事。三月期满,能否续缘,但凭天意。
“散了吧。”老者挥手散尽满湖莲叶,澎湃灵力汇入与莲花同根的几片莲叶。
话音未落,他已化光消失。
湖上众人纷纷飞回岸边,四散寻觅机缘。
纵与圣女无缘,三月间无涯仙宗开放的部分典籍、先辈感悟,亦是难得造化。
纷乱人群中,唯独一个少年依旧留在湖边。
他红衣似火,几缕碎发垂落额边,他低垂双眸,盯着湿透的袍角。
他对成为圣女道侣兴致缺缺,甚至还迟到了片刻,没有见到圣女。
等他堪堪坐上莲叶,大长老便宣告结束,莲叶散去,害他险些落水。
怪哉!他出门前卜过一卦,卦象显示今日诸事顺遂。
可是他刚才分明察觉法力运转滞了一瞬。
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随手用法力烘干衣角。
他随手烘干衣角,麻利掏出一酒壶。足尖轻点,寻了根粗壮的树杈,躺下。
喝酒,晒太阳。
相比于少年的悠闲,公冶情这里,就不太妙了。
她被师父传送到了月殿。
月殿坐落在月脉主峰顶,一向只有在商讨脉内要事时,才会开启。
公冶情上次来这里,还是成为宗门圣女时,师父带她到月海记录刻名。
她坐在矮几旁的蒲团上,惴惴不安。
头顶上星河璀璨,旋转不息。
周围空荡荡的,连个香炉屏风也没有,很有师父的风格。
雪色仙光一闪,月殿门口多出一个人影,她下意识掐了一道攻击印诀。
来人银衫曳地,鸦羽长发齐膝披散,发间银链叮当作响。
“小情儿,你难道要弑师不成?”熟悉的懒散声音响起,一个精致漂亮的少年径直落座对面的蒲团。
是师父南宫宸。
望着这张熟悉的俊美面庞,公冶情不得不承认:
参加问心道典的男修,单论相貌,九成九都比不上师父。
南宫宸年少成名,修行五十载就渡过天劫,仰慕他的女修和想拜他为师的男修,能从北域的无垠海,排到南域的黎山。
无奈之下,他被迫隐居数百年不出宗门,等名声稍微褪去,方才幻化成白须老者行走四方。
南宫宸长袖一挥,桌面多出两个玉杯。
他取出一壶月魄酿,慢条斯理斟满。
“今日来的小家伙,可有入眼的?”修长手指拈起一杯,倾入口中,懒懒问道。
她叹气,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又去倒第二杯:
“没有。花海茫茫,光是看,都挑花了眼。”
“呵呵呵……”他轻笑,“这可就难办了,不过为师早有准备。”
她没有询问师父准备了什么,面色沉凝:
“借助道侣之力突破,是唯一之法吗?也许我可以挑战天下强者,或是参悟新法。”
南宫宸按住她倒酒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裹递过。
公冶情疑惑打开包裹,里面是两个圆滚滚的肉包。
她拿起咬了一口,包子凉了,里面的肉汁凝固。
南宫宸拂袖,细若游丝的三昧真火划过包子,包子重新变得宣腾腾的。
“吃吧,你今天起迟了,垫垫,莫要空腹喝酒。”
她三口两口吞下包子,腮帮鼓得像秋日的花栗鼠。
南宫宸眸色温和:“阿情,来不及了,你已经卡了五十年,法力远超心境,再拖恐有陨落之危。”
她欲言,南宫宸叹息:
“你不必抵触,万年来凭己之力斩破瓶颈悟道飞升者,唯青莲山初代山主一人。其惊才艳艳,天下再难觅其二。”
“师父你呢?你也即将飞升,你可没找道侣。”她有些不甘。
“我在旁的地方寻到了自己的道,一年之后我在黎山飞升,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夺过她的杯子,自己饮下。
“修士道侣非人间夫妻,不过共参大道的伙伴。若遇心仪之人,随时可换。”
望着师父开合的红唇,即使是从现代穿越而来,观念先进的公冶情,也不得不承认:
这提议真的很大胆,也很渣。
此界的修士,真的很擅长钻空子。
“飞升真的这么重要吗?”她垂眸问道,“逍遥人界千年,寿尽归于天地,也不错呢。”
“长夜无明呀!总要有人做薪柴。”他长叹一声,“不要想那么多了。”
南宫宸突然倾身,将一个月形坠子挂在她颈间:
“不用担心,莫忧,为师已寻得保底人选。他身份修为与你相若,且承诺愿意离开宗门,来无涯做你道侣。”
公冶情微怔。
她是无涯圣女,内定下任宗主。
那人若是身份同她一般,应该也是仙宗继承人,他为何愿放弃名利地位,入赘无涯呢?
“是谁?师父你莫要仗着武力胁迫他人。”她急匆匆道。
南宫宸百年前渡劫,如今战力几近人界无敌。她不想师父为她强掳男修。
“自愿的。”他甩了甩乌发,“快去吧,莫杵着了,记得看看你洞府门口的玉碑。”
南宫宸随手将她传送走。
站在洞府门口的玉碑前,她愣怔的看着上面列出的明日待办,揉了揉眼。
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营业?
晨起,溪边论道、清谈。
上午,切磋功法心得。
中午,轮番宴请宾客。
下午,品鉴仙葩,切磋丹术。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则是在师父的陪同下,单独会见手持请柬的世家大族子弟。
需得挨个“探讨人生”,并交换传音玉简印记,方便日后联系。
繁密日程后,是望不到头的男修名录。
她扶额:飞升成仙,真难。
前世今生都没有受过这种苦,难怪问心道典又名“遭罪道典”。
日升月落,几日过去。
无涯山门永远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灵雾里,朦胧缥缈。
因为布置了调节天气的大型阵法,无涯的天气有序而随性,随主人的心意变幻。
纵细雨朦胧,无涯湖畔依旧喧闹。
见过圣女的男修,聚首探讨。
尚未轮到的,则凑在旁边,探听圣女的喜好,好刻意逢迎。
“前日,圣女夸了凌霄教少教主,说他‘道韵天成,颇有不凡’。该不会芳心暗许了吧?”
“中午的宴会上,圣女多饮了一杯酒,咱们会见时,不妨送一些酒做见面礼。”
“好主意!这就遣人去寻!”
……
忽然,湖边的树上掉下一个人,满身酒气,引众人侧目。
“何人如此放浪?”
地上躺着的红衣少年闷哼一声,扶着树爬起来,含混问道:
“敢问道友,今夕何夕?可过三月之期?”
四下一片哗然。
人人都在争分夺秒,竭力表现自己。
没想到却有人毫不在乎。
忽然,有个中年修士恍然:“这是青莲山少山主翊离。”
修士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他的衣摆上绣着的星宿,是青莲山卜者传承中,当代技艺最强者方有资格使用。”
“青莲山?万年前的第一宗门?”
“什么第一?青莲山落魄了万年,现在就剩大猫小猫三两只,靠占卜度日。”
“这样不堪的人?也配来问心道典?”
被人道破来历,翊离缓过神来。
他略整衣襟,震散酒气,笑吟吟朝着众人挥手示意:
“正是在下。”
人群中,一桀骜修士面露不屑,越众而出:
“占卜折寿。我看你三脚猫的修为,恐怕等不及迎娶圣女,便已咽气。”
他说话间,眼角疤痕扭动,显出几分狰狞。
红衣少年唇角勾起浅笑,身上闪过几不可察的红光。神色自若:
“我自知身份,不敢惦念圣女。来无涯,一是为尽礼数;二为助诸位。”
桀骜修士嗤笑:“你自身难保,如何能帮到我们?”
翊离向四方行礼,扬了扬下巴:
“论及卜算,除九重天阙外,我青莲山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诸位若心诚,可求一卦,仅此一卦,心诚者得。”
隐身旁观的公冶情噗嗤一笑。
这问心道典,当真鱼龙混杂。
“心诚者得”?
不就是谁出价高,谁就心诚吗?
有趣。
不若,今天便是从他开始吧。
不要走,求求宝子多看几章(声嘶力竭)[爆哭]作者承诺,开坑必填,确保完结。[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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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问心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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