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鄢和姑苏的距离不算远,梁维桢没废多少功夫就赶到了地方。
作为安鄢的都城,建鄢一向是是全国最富饶的所在。太阳方才升起一丈高,街上便已是车马如龙。放眼望去,满目皆是层楼叠榭、碧瓦朱檐,真可谓是花天锦地,直叫人目乱睛迷,更不用说城池中心那煌煌入云的琉璃帝宫了。
梁维桢在街上走着,满耳都是过路行人的嘻笑吵闹之声。走了一段,忽瞥见几个官员打扮的人在告示牌上张贴着什么。待他们走后,过去一瞧,发现是鼓励百姓多多交税的传单,最上面画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衣女神仙,旁侧用烫金字迹写着:佑国佑民青天镜娘娘。
梁维桢撇撇嘴。
安鄢所崇之神,并非众所周知的上古神祇,而是安鄢第一位神格拥有者——君鄢,即图上的青天镜娘娘。
传闻这位娘娘本是一名大能修士,被前朝国主招纳进宫奉为国师,后因不满国主暴|政,和起义军里应外合推翻了前朝统治。就连当今治国理政的皇族,也是这位娘娘的直系血脉。
君鄢飞升之后,新国主为了纪念她,便改国号为安鄢。
至于为什么在征税的传单上画神仙——国主说,皇族每年都会对君鄢的神庙进行修整,所用钱财,都来源于百姓上缴的粮税。如此一来,便算是全国百姓在一同维护青天镜娘娘,而相应的,青天镜娘娘也会向从前那般保佑每一位维护神庙的人。
梁维桢对此的态度是:征税没问题,但国主办事的方式全是问题。
摇摇头,梁维桢心想安鄢果然还是那个老样子,正要走开,身边传来一阵货郎歌叫:“千层糕嘞千层烙,叠糖油嘞砌香高。尖尖角嘞玲珑貌,十文钱嘞送心娇。”
好吧,不是老样子。
物价涨了。
梁维桢悲伤了起来。
说起来有些好笑,按理来说,修仙之人淡泊名利,应当不在意身外之物,可偏偏梁维桢生了个财迷脑袋,每每听闻和钱有关的事,不管是否和自己有关,都要竖着耳朵去听。
此刻梁维桢听那货郎唱那糕点十文一枚,便忍不住暗想:“这千层糕原先不过五文一枚,如今竟翻了一番?”胸中不服,循声就要去看那点心。
那货郎嗓音极好,一段简单卖词到他口中,直被唱得抑扬顿挫洋洋盈耳,引了不少路人过去围看。梁维桢正欲走近,忽闻人群中央一阵油泼之声,十几枚千层糕霎时上了天。
就在梁维桢以为自己碰上掀摊时,那糕点又倏而在空中打了个转,化作一片彩色飞鸟,叫唤着飞走了。
于此同时,那货郎又高声唱道:“送心娇嘞送心娇,比翼鸟嘞唱鹊桥。祝在场的各位,姻缘美满,幸福长久!”
原来是变戏法的卖艺人。
这反转梁维桢倒是没想到。她听着周围的叫好声,眸中生出些好奇,想着反正距离奕辉阁开阁尚有一段时间,不如过去看看,左右环顾一阵儿,小心挪了过去。
围观的人不少,梁维桢废了好大劲儿才挤到前排,定睛朝场中看去,只见卖艺人形容痞气,着一身泛旧的青灰袍子,就像是街边拉人算命的神棍,面相瞧着不过三十,鬓发却已尽数斑白,引得人啧啧称奇。
那神棍见四面观者渐多,唇角勾起,脚尖一伸,霍然将面前一架装货木车轻巧踢至半空,见打赏如雨砸来,又挑起个豁口小碗,旋碗收钱接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叫人眼花缭乱,挑不出半点错处。
人群一止,旋即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梁维桢也忍不住拍了两下手掌,在心中赞过这人身手。神棍见铜币如雨砸来,面上更喜,高声唱道:“在下城南楚江何,谢过诸位打赏,可还有什么想看的,尽管报来!”
前排有一小童道:“鬼下油锅!阿伯阿伯,你可会鬼下油锅?”
楚江何哈哈道:“会会会,当然会。”广袖一翻,将木车变作一口油锅架好,又朝小童扮鬼脸道,“不过下次记得叫阿哥,阿伯也显得我太老了。”
头一次瞧见自降辈分的,人群中吹起一片嘘声,笑骂起来。梁维桢亦忍俊不禁,不过她是知道这“鬼下油锅”的把戏原理的,见楚江何烧上“油锅”,笑笑,便要离开了,走到人群边缘之时,却又听场中传来一片锅砸油翻之声,一个细长男音尖着嗓子叫起来:“出人命了出人命了!赔钱,赔钱!!”
这一声又把梁维桢引了回去,拨开人群,只见一个妇人捂脸躺地,哀嚎不止,右侧站着一个男人,一手揪着楚江何,另一手指着地上的翻倒油锅,正是那细尖嗓子。
细嗓子叫道:“你这人怎么搞的?分明叫我夫妇二人上前给你帮忙,却趁机翻了油锅。你这是存心毁我娘子容貌啊!”
众人起初以为这也是表演的一环,还在哈哈大笑,见那妇人满脸红泡,又看楚江何脸色不好,这才反应过来是出事故了。
细嗓子则乘机跑到人群之前,道:“大伙评评理啊,我娘子帮他去扶那油锅,却莫名被滚油烫了一脸。以后她可怎么活啊,我苦命的娘子……”伴着妇人的哭号之声,简直同哭丧一般。
楚江何震惊地看着这两人:“不是两位,你们睁着眼睛说瞎话啊这是?我是叫你们上前帮忙,但没叫你们去碰油锅啊。分明是你们自己强行碰翻的好吗?”
细嗓子瞪他:“你才睁着眼睛说瞎话,你那油锅烧得冒烟翻泡,是个人都知道躲远些。难不成,我娘子会冒着毁容的风险去讹你吗?”
这话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梁维桢却在心底接一句:“她会。”
“鬼下油锅”是江湖术士最爱耍玩的障眼戏法之一。至于那铁锅里烧的油,不过是沾了油花的醋水,只因搁了硼砂在里头,才会呈现出开锅的假象,表演时,其中温度至高比洗脸水烫些,绝不可能毁人容貌。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梁维桢瞧着那妇人脸上几乎以假乱真的赤红血泡,眼睛骨碌一转,倏而计上心头。
那楚江何深知二人是来碰瓷的,可他要戳穿二人,便只能自砸招牌,听着周围一片指责声,当真是有口难言如鲠在喉,正四面张望之时,忽闻人群中一道清灵若瓷的女音响起:“我会治疗烫伤,不妨让我看看这位娘子。”
说话的人正是梁维桢。围观群众大多关心那妇人伤势,闻言赶紧让出道来,好让梁维桢过去查看。细嗓子却面色一僵,大叫起来:“你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妇,还背着把扫把,如何能治得了我娘子?莫不是来找晦气的。”
这一番话说得过于刻薄。四周立刻有人不乐意了:“你这说的什么话?这位小娘子不过一片好心,阁下就是不信,又何苦血口喷人呢。”
“就是就是,再说了,这妹妹生得这么水灵,怎到你嘴里就成山野村妇了?”
“山野村妇怎么了,山野村妇治病拿手嘞。”
“要我说啊,这人也太怪了,先前要死要活,现在又不肯让别人瞧他娘子,怪了怪了,莫不是讹人来的。”
那细嗓子被戳中痛处,立刻跳起来,把方才说话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旁边则有人好声劝他:“你让这小姑娘试试又怎样,此处离最近的医馆可尚还有一段距离呢。我听你娘子的声音都哑了,可别再拖了。”
眼看事情走向偏离控制,细嗓子表情渐渐绷了起来,余光向锅内残油一扫,忽而生出一个大胆想法,摸摸袖中的人|皮|面|具,让开身体,向梁维桢阴阳怪气道:“我倒要看看,你是要如何治这烫伤。”
梁维桢弯弯眉梢。
围观众人也好奇梁维桢要如何处理这棘手问题,纷纷将目光追了过去。另一侧却响起那妇人尖叫,回首去看,发现楚江何不知何时绕到了那妇人身边,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档口,伸手一掠,一下子把妇人脸上的“伤口”揭了下来,竟是一片唬人的面具!
梁维桢拊掌笑道:“烫伤掉了?恭喜恭喜,这下你家夫人不用毁容啦。”
眼见事情败露,那夫妻俩脸色瞬间难看,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跑了。人群中有见义勇为的,振臂一呼,拔腿追去。围观众人见又有好戏可看,便纷纷弃了楚江何,看新热闹去了。
目送这群人离开,梁维桢挥挥手臂,便要背着扫帚去奕辉阁了,走了一段,忽听有人喊:“姑娘,姑娘留步!”驻足扭头,正见楚江何背起一个硕大箱笼。
那箱笼极大,瞧着能装两个人的样子,甚是引人注目。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从里面溢出来,挂在边缘叮咚作响,乱中有序,颇为滑稽。
楚江何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跑到了梁维桢身边,刹步站稳,行礼道:“在下楚江何,感谢姑娘出手相助,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梁维桢目光全在箱笼边的一只小木铃上,听到楚江何说话,收回将摸未摸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还礼道:“邢鹿梦,字无咎。”
楚江何赞道:“好名字,好名字啊。佳名配贵人,如此甚好。”说完,目光四下一扫,又低下头,故作神秘道,“对了姑娘,请问你现在有空吗?”
这是在搭话?梁维桢胸中奇怪,但还是温和道:“有,怎么了?”
楚江何咳道:“你看,我这观众都没了,连打赏的人都走了,所以……”
话未说尽。梁维桢立刻如临大敌,捂着鼓鼓囊囊的小钱袋道:“喂,我刚刚可是帮你解决了麻烦的,你还想收我钱财不成?”
楚江何道:“不是不是,你想哪去了?我看着像那种讹人钱财的坏胚吗?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尽胡思乱想……”如此唠叨一番,见梁维桢要走,又把话题扯回来,“我方才是想说,人都走了,所以我此刻闲来无事,又碰巧你我有缘。不如我来给你免费算上一签如何?就算是还你恩情了。”
“……”没想到对方是个真神棍,梁维桢扯扯嘴角,摆手道,“不用,多谢你好意。我还有事,就此别过了。”
见梁维桢拔步离开,楚江何赶紧追上去:“啊?你真的不要吗?我可是我们家乡远近闻名的术士,至今从未错解一次判词,真不看看?”
梁维桢拒绝道:“若你算得准,那我就更不要看了。左右我都是要往前走的。若是抽了凶签,岂非自添烦恼。”
见梁维桢油米不进,楚江何无法,咬咬牙,三步作两步跳到梁维桢面前,严肃道:“那我直说了,小姑娘,你往这个方向走,必遇至凶之事。”说完又觉得自己把话说绝了,补充道,“虽说至凶处可见生机,但仍是险之又险,波动不断。听我一言,就此掉头吧。”
梁维桢直接绕过楚江何:“谢谢,我就喜欢波动。”
“……”楚江何似乎有些生气了,“你这小姑娘,瞧着灵气十足的,怎偏生了个榆木脑袋?”
梁维桢腹诽:“你才榆木脑袋。都说了不想听了,怎还如此婆婆妈妈废话连篇。”又见楚江何拦在自己面前,微愠道,“你还要做什么?”
楚江何叹了一声,伸出左手,飞快地朝梁维桢颈后空气一抓。梁维桢欲躲,竟没躲过,见楚江何已经收回了手掌,惊怒道:“你……!”
楚江何尬笑一下,慌忙摆手:“你别生气,我就是给你变个戏法。喏,你看。”将左手往前一递,不知从哪变出个圆润可爱的鼠形吹糖。
见梁维桢睁大眼睛,楚江何又交代道,“若你一定要往前走的话,把这个带上。今年是甲子年,你拿着它,讨个吉利。”
“啊?”梁维桢莫名其妙,不想接那糖鼠。那楚江何的动作却快得惊人,将东西强行往她手心一塞,便风也似的跑了。
“站住!”梁维桢反应过来,想追,奈何楚江何速度极快 ,加之人流拥挤,没过多久便跟丢了,只好瞪向手里的小糖鼠,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们术士说话做事都这么云里雾里的吗?”
但开阁时间将近,梁维桢也只好作罢,使了个收纳的法术将糖鼠收好,向着原来的方向走了。
一个时辰后,梁维桢终于明白楚江何嘴里的“至凶之事”是什么了。
站在丹楹刻桷的奕辉阁前,梁维桢震惊地看着掌中的陌生钱囊,又震惊地从里面掏出一把小石子,最后震惊地看向来路,缓缓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被人偷钱了。
梁维桢眼前一黑。
这可是她为了买丹药,特意去附近驱鬼看风水挣来的钱!
她怎么说也是位邪神,刚一重生就被人阴了一把不说,现如今还被人偷钱了?
她这个邪神混得也太惨了吧??
正好此时,她所在的队伍慢腾腾地将梁维桢排到了奕辉阁门前。门口迎客的女修见梁维桢低着个头,以为对方不知这里规矩,微微一笑,伸手道:“这位姑娘,您需付二两银子作为押金,才可入阁观宝。”
揣着一袋石头的梁维桢:“……”
女修见梁维桢一动不动僵在原地,面上稍显疑惑,正要再问问,忽见梁维桢从背后抽出一根扫把。
女修:“?”
梁维桢踌躇片刻,将扫把放到女修手里,干笑两声,真诚问道:“姐姐,你看这扫把够吗?”
女修:“……”
女修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你说呢?”
艰难地咽咽喉管,梁维桢看看身后注视着这里的如龙长队,再看看女修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心中缓缓升起二字。
救。
命。
前所未有的难堪席卷而来,梁维桢低着头,耳尖又烫又红,讪讪将抱回扫把,收紧双臂,就要溜走,一道女孩子的问声却兀得从街巷人群中响起:“还好还好,这紧赶慢赶的,可算是赶到地方了。诶,青云姐,青云姐姐!奕辉阁开阁了么,我可来晚了?”
这声音脆生生的,乍听还有几分稚嫩,像是甜丝丝的糖画,令人听之生喜,却让梁维桢心头一个咯噔。
曹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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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相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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