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的清晨,朝阳半掩在树后,洒着淡淡的光,空气中混着一丝凉意。
清水巷从第一声锅碗瓢盆的碰撞脆响过后,一下子就热闹起来。袅袅烟火中,一辆老旧的单杠自行车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飞驰而过。
白望青单手骑车,脚踏踩得咯吱咯吱响,空着的一只手往嘴里塞包子。
快到巷口时,余光中旁边的大门正打开,白望青立刻叼住包子,两手紧抓车把手,堪堪稳住后回过头。
他一回头,蹦上车后座的劳睿就掏了两块钱塞进他校服口袋,叨叨一句:“行了行了不用说,蹭车两块,你吃你的包子吧。”
白望青这才转过头,骑稳之后重新拿了包子啃。过了会,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又重了?下次蹭车三块。”
劳睿大叫,脸上的肉跟着颤了颤,“靠白望青!你钻钱眼里了是吧?我们十几年的交情你跟我斤斤计较?”
白望青语气毫无波动:“亲兄弟,明算账。”
自行车拐出巷口,进了梧桐大道,直行十几分钟后过一条城中河就是清水中学。
清水中学占地面积不大,建设也很简单,大门两旁的院墙不是砖墙,而是铁栅栏,这个时节爬满了玫红的蔷薇。
白望青松开脚踏,踢了踢后轮,提醒:“赶紧下去。”
劳睿跳车很积极,奈何纪律主任赵全火眼金睛,隔着十几米远把这边的小动作都看清了,指着白望青说道:“说过多少次了,自行车不许带人!再被发现下次不许骑车进校!”
白望青打了个哈哈,在主任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里溜走,跟在后头的劳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哼哼唧唧的:“赵老师,干嘛这么严格?摔倒了也摔的是我们,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赵全的手快指劳睿鼻子上去了,骂道:“摔倒了事小,撞人了事大,你高一没学过物理吗?质量越大的物体……”
没等赵全说完,劳睿丢下一句“还没学到呢”就撒丫子跑了。
高一的早读七点开始,白望青踩着点进教室,班级四十多个学生只来了大半,不是在聊天就是在吃早饭,没人背书。
倒数第二排一个精瘦精瘦的男生一直盯着教室门,看见白望青之后一脸激动,冲他猛招手。
白望青目光不变,走到最后一排坐下,端正地把书包塞进桌肚里,对上前座期待的目光,做一个伸手索要东西的姿势,“八成新,功能无损,一百二十块,不讲价。”
孟维维听到这个数字眼睛都直了,愣了一下,就差拍桌子了,“你抢钱啊???这个机子全新的也就一百块,你跟我要一百二?”
白望青撇撇嘴:“那我给你一百块,你给我弄一个?”
孟维维蔫吧了。
这款游戏机去年发售,半年后就下市,流通的数量没那么多,而且宣宁这种一百八十线小城市,没一家店卖的,只能从外地搞,他还真搞不来,但他又一直心痒痒,就想上手玩玩,听说白望青有法子之后他就耐不住了,但再耐不住,一百二十块对他来说不是小钱,他家在城外的乡镇,平常寄宿,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三百块。
纠结半天之后,孟维维伸出三根手指,“分三个月给你,一个月四十块。”这样他省吃俭用一点也还行。
白望青按下他的无名指,竖着的手指变成了两根,“两个月,两个月后就是暑假,暑假了你没钱给我吧?”
“……算你狠。”孟维维咬牙,这下少不得要饿几顿肚子了。他摸出钱包来,挑了一张五十元和一张十元纸票甩在桌上。
白望青满意一笑,从桌肚里摸出个蓝色盒子,“收好,上课别玩,被没收了钱也是要给的。”
孟维维小心翼翼地双手捧住,给他胆子他也不在课上玩,真没收了他钱包不滴血心也要滴血。
又过了一会,班上学生才陆陆续续来齐,今天的早读是语文,白望青掏了本课外诗词读本竖在桌子上,趴下准备打个盹儿,刚刚响起零散读书声的教室忽然灭了声。
他眨着困意抬起头,就见很少出现在早读课上的语文老师薛丹踩着高跟鞋进了教室。
薛丹名校毕业,来清水中学不到两年,对于默默无闻的小城里默默无闻的中学来说,就像沉闷的午后盛开的花,年轻鲜妍,而且本人脾气十分好,没一点老师的架子,跟班里学生关系都不错。
最近3班的班主任请了长假,她同时代着班主任的位置,虽然代着班主任,也很少来监察早读。
今天不知道吹的什么风。
她一进来,班上学生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见她满面笑容冲着门口喊:“进来吧。”
四十双眼睛又齐刷刷地移到那扇水绿色的木门。
白望青托着下巴,耷拉着眼皮扫过课外读本上的一句词,忽而听到好几个人惊讶又窃窃私语的声音,惯性抬了抬眼睛。
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前面一片桌椅人头挡着,只看得到半身。
前座的孟维维歪着身体,脑袋压到了两列课桌之间的空档,然后跟只激动的仓鼠一样敲他的桌子,“靠你看他的鞋!你猜多钱?”
白望青看不到鞋,也对多钱没兴趣,但本着对钱的尊重,问了一句:“多钱?”
孟维维以比听到游戏机价格时高八个度的声音说道:“我上月在网吧玩的时候刘德指给我看的,说什么限量版……”说着拇指和食指捏到了一起,冲着白望青啧啧,“这个数。”
“三百?”
“三千!”孟维维十分嫌弃他的想象力,猛地拍了下桌子。
这一下没收着力气,白望青的课桌哐当响,一支黑色水笔被震得滚落在地。讲台上的薛丹望过来,依旧笑容满面,问道:“孟维维,什么三千这么激动?也说给我听听。”
这下一个班的学生都往这边看过来,连同讲台上陌生的男生。
白望青拿读本挡了挡视线,嘴里碎碎念着:“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似什么来着?”
孟维维偷偷翻了个白眼,“我哪知道似什么?”说完才转过身去对着讲台,嘻嘻笑,“没什么,薛老师,我跟白望青闹着玩呢。”
薛丹说道:“先别玩了,从今天起,咱们班要加入一位新同学——江别,大家要好好相处哦。来,江同学,你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转学生可太新鲜了,教室里重新骚动起来,白望青听见几道熟悉的交头接耳声,中间夹杂着一把分外冷清的低音:“大家好,我叫江别。”
转学生一开口,教室满座寂静,各式各样的目光集中在讲台,半晌没等到下文。
白望青从课本后露出双眼睛瞄了瞄,讲台上清瘦高挑的男生目不斜视,仿佛一点也没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
最后还是薛丹先开口:“没别的要说了?”
“嗯。”
“靠!耍酷呢。”孟维维又咕噜一声。
薛丹点了下头,说:“也好,相处一阵子自然也就了解了,你先在黑板上写一下自己的名字吧,给同学们认认。”
昨天白望青值日,黑板是他擦的,他当时急着回家,擦得马马虎虎,留了不少浅淡的粉笔痕迹。此时那位转学生拈了根白色粉笔,转过身去,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底下有人跟着笔迹念出来:“江——别——”
薛丹再次嘱咐:“大家以后都是同学,要好好相处。嗯——”她端详了江别一下,望向教室最后,“你个子高,就坐最后一排吧。白望青旁边没人,你坐那儿好了。”
3班的学生两两并排,白望青是单出来的那一个,旁边的空桌大半年都没人坐。听到薛丹点他的名字后,他下意识坐直了些。
转学生向他这边走过来,步子不快不慢,肩背挺直得像根绿竹,不带什么表情,站定之后没有坐下来,只垂着眼睛不知看什么。
白望青不由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课桌上木纹交错,一只圆珠笔勾出来的不明生物横在正中,丑得特别明显。
咳咳。
白望青偏过视线。
“有纸巾么?”江别淡淡开口。
白望青有点儿心虚,立刻往桌肚里掏了掏,什么也没掏着,隔了两排的班长周存甩着马尾辫过来,扔下一包小熊包装的抽纸,“用我的吧。”
江别:“谢谢。”
圆珠笔迹隔久了很难擦,白望青瞥了一眼干涩的擦痕,回想了下自己什么时候手贱在隔壁桌画的一条田园犬来着?
薛丹跟着走了过来,对江别说道:“教材我这两天给你找一套,你先借白望青的看看。白望青,照顾下新同学。”
“好。”白望青应下。
老师一走,就有几个人挤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江别,乱七八糟地问一堆问题。
白望青顺手捞着课桌上的书,凳子往后一移,靠着墙看着热情群众招呼转学生。
他从人群缝隙里瞥见转学生的侧脸,看起来依旧没什么表情,对所有问题充耳不闻,专注地擦着木桌上的线条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过了会,有人说道:“我们问了这么多,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
转学生停下手中动作,颈项微抬,眼睫上扬,“有我非回答不可的问题么?”
语气十分冷淡,淡得围观群众不知是愣怔还是尴尬。
周存一直注意着这边情形,眼见氛围有点奇怪,发挥了下班长威严,过来把带头的人揪回位置去,“都不早读干嘛呢?不要以为老师不严你们就能放松了,该背书都去背书。”
人都散去后,白望青悄悄把凳子挪回来,视线好像是在书上,实际眼珠子一直往旁边撇去。
桌肚被人敲了下,孟维维脑袋向他这边靠,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反正白望青觉得江别肯定听得到。
“什么人呢?装模作样的。”
他没应,他就是直觉江别没装,而是本来就这性子。况且,仔细想想,江别的话也没错,他确实没什么非回答不可的问题。
这模样,顶多算是没什么礼貌吧。
他惦记薛丹的话,摸了本语文书推到旁边的课桌,“喏,今天是语文早读,这个借你看。”
“不用了。”没礼貌的转学生拒绝了他,丢下那只没擦完的线条狗起身走了。
白望青的表情跟刚刚被堵了嘴的围观群众一样。
本尊一走,孟维维直接没了形,转过来跟他吐槽:“真没见过这种人,穿三千的鞋子了不起啊?问他问题是给他面子,什么态度!”
周存扔了个纸团过来,说道:“孟维维你少掉头讲话,现在是早读,不是课间。”
跟周存同桌的宋曦也转头望向这里,“喂,孟维维,你说人家什么态度,你看看你什么态度?江别不就是高冷了一点,你呢?背后说人坏话,素质堪忧。”
她一说,就有其他女生跟着帮江别说话:“是啊,你尊重一下人家。”
被一阵声讨,孟维维张嘴支支吾吾一会儿,顿悟了一样,“你们不就是看他长得还行才帮他说话?嘁,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好的?”
白望青正弯腰去捡先前掉在地上的水笔,闻言搭了个腔:“字写得也挺好的。”
笔掉进了两张桌子中间的夹缝,他伸手半天也没捞着,一双淡青色的球鞋突然映入眼帘。
“麻烦让一下。”
白望青“啊”了一下,直起身来。
江别站在他旁边,还是那副比水还淡的神情,见他让了位置后坐了下来。白望青没再弯腰去捡笔,而是用脚尖把笔给踢了回来。
这么一闹过后,班里重新响起了读书的声音。没过一会,先前的瞌睡又回来了,白望青继续拿书挡脸,趴下睡觉。
刚趴下又起来,跟坐在他旁边的新同桌说道:“等会上课了叫我一声。”说完就放心地趴下了,也没听到新同桌应没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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