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我先出发一日,那天下午你走后,有人交给我了一副阵法图,并告诉我雁门关有人布下邪阵,叫我按此那方法破阵,去救你……”巫铭哽咽着:“那阵,内部破不开,外部却是可以的,你为什么不肯等等我?”
“什么……”
若是先前玄萧还能以他是为了救大军而杀死上千人为自己辩解,以求心安,那此时此刻他就被巫铭的话推入了万丈深渊。
他如坠冰窟,浑身颤抖:“不……”
他想起自己在城墙下被巫铭唤醒,他看了自己一眼,就转身投入战斗,那个眼神现在想来,无比悲凉失望。
巫铭想起那黑衣人所说,玄萧是邪修,被禅宗除名,他受到的伤害只会以更残忍的方式报复回去,他说玄萧没有心,他不是人,黑衣人让他放弃,不可再信玄萧。
巫铭是不相信的,他在远处看到雁门关上空那个人绝望无助的眼神,他不相信那人说的,可那人说的都应验了。
“玄萧……我恨你……”秣陵的野火,焚尽了他本该拥有的亲情与族人的爱,雁门关的火,焚灭了他对玄萧仅存的那一丝侥幸。
可自己离不开他!巫铭呜咽着一口咬住玄萧颈侧,他尝到玄萧血液的腥甜味。这匹幼犬受到鲜血的刺激,恨与爱便再难表达,只剩下最原始的冲动。
细细想来,他们之间的每一场纠葛,都充满了血与恨,全都是是鲜血淋漓的。
剑锋三尺,出鞘招招致命,人舌三寸,吐言字字诛心。
玄萧全身发抖,不知是痛的还是被风吹的,身上被兵器刺砍弄伤的地方因身上那人的粗鲁而裂开,他空荡荡的胸膛被他的话刺痛。
“阿铭……抱歉……”
玄萧指尖深深地陷在树干中,指尖满是鲜血,但似他感觉不到痛,他只是压抑着呼吸,一遍又一遍地对那人说“抱歉”。
两人泪水无声地滑落,血泪交融,埋在落叶之下。
巫铭听不进这人的忏悔,听不见他的道歉和呜咽,身下人颤抖着,附满汗水的身体冰凉凉的。
“一切的痛苦悔恨都是你该受的,你不配活着,你也不配得到原谅。”
“呃……”玄萧轻唤出声,激烈中他颤抖着咳嗽起来,听到这句话,他却又浑身都麻木了,内心突然有千种万种痛说不出,一起涌上心头。
久久忍在喉咙的那一口血,在爆阵时忍得住,在中刀时忍得住,却无法在自己心爱之人的折磨下忍住。
那人每往里一次,他的痛苦就加深一分,这是他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债,他只希望能让巫铭再开心一点,要他做什么也愿意,无论这份承受会让将来的他多疼痛多绝望,就算再将他千刀万剐,剥皮抽肠,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只要他好好的活着。
呼吸逐渐沉重,自己今夜闭眼,一切就结束了……
“我怕是走不了了,你自己带兵……继续……向西,切莫入……岐……境”玄萧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关于北玄的战事。
夜深,冷意袭来,两人浑身是汗,凉风吹在巫铭身上,加上已发泄得差不多,他顿时清醒了不少。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地冷静下来,回想他出发时突然出现在军营中的那个“报信”之人。自己竟是在一个不知敌友之人的一面之词前就选择轻易相信外人,而非与自己朝夕相处了解较多的玄萧。
他心虚地看着玄萧紧闭双眼的脸,借着远处军营篝火的微弱亮光看到玄萧**的反着光的身躯,突然意识到那个在战场上奋力厮杀的人其实也已一身伤,只是他没有对自己说,硬抗着罢了。
“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在嗡嗡地耳鸣中,他隐约听到巫铭对他说抱歉,又隐约感觉自己被人从深渊捞出,归于平静,就好像在他元灵诞生的无妄海一样安静,毫无波澜。
玄萧是在雁门关的军帐内醒来的。
他身上裹满了绷带,整个军帐内都是浓浓的药味。
“霜梧?”玄萧侧头就看见鹤霜梧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没有叫醒她,他小心翼翼地撑着身子坐起,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鹤霜梧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师父……”她猛地惊醒,就看见玄萧自己坐了起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搀住玄萧,给他倒了一杯水:“师父,您怎么样?好些没?”
“阿铭呢?”玄萧四处望了望,并没有看到那人的身影。
鹤霜梧十分生气:“您别提那个色胆包天的小畜生,他趁您……”
“老夫晓得,老夫自愿的,你莫那副表情,弄得好像我被轻薄了似的。”玄萧失笑。
鹤霜梧一阵脸红,没想到自家师父是个甘愿屈居人下的。这些年她知道师父一直不找师娘,她本以为是师父心法的原因,没想到,师父好这一口。
“师父……”
“你说。”
“其实吧,巫铭这人还太小,不适合你,我倒是认识一个很不错的人,长得比巫铭俊,你要不和他试试?”
“嗯?你在说什么?”玄萧根本没想到,他这最为乖巧懂事的徒弟一瞬间思路百转千回的。
“咳咳咳……师父没什么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过庆幸师父没听出来自己在说什么,不然……
“老夫睡了多久?”玄萧睡得头脑还有些发昏。
“不知,听说是六日前您受了重伤,被巫将军抱回来的,徒儿是今早才从京都到的雁门关,我刚来巫将军就走了,战事吃紧。”
“嗯,晓得。”他这样说着,却也暗自感叹年纪大了竟然一睡就是这么多日。
“师父,我本该早些来的,只是先前因池彦那档子事,导致朝上要职空缺,我忙着处理官员调度的事,春闱也延后了,拖到了现在来看您。”鹤霜梧给玄萧递上热茶:“徒儿不孝。”
“国事之重,刻不容缓,这有什么好怪你的?”玄萧接过茶,浅抿了一口,低首时恰好看到她手上拿着圣旨:“戚将军是不是要来了?”
霜梧点点头:“不错,他来接替您。”
玄萧笑了笑:“老夫就知道,老夫本就只是临时的总兵,他才是正儿八经的。”
鹤霜梧:“并非是您想的那样,是太子担心您身体,但并没说召您回京。”
“你亲自来这一趟,是出了什么大事?”鹤霜梧位高责重,又要协理六部,叫她撇下东都诸多事宜前来边境,只为宣个圣旨,于礼于理着实不合。
“嗯,除了圣旨之外,还有一些事,此事非同小可,我只能亲口与您说。”
玄萧缓缓起身:“剿匪还是春闱?”
鹤霜梧搀扶住玄萧:“都有,一件一件说吧,戚帅半月前端了海匪大本营,在其老窝中发现了一个南樊有品阶的贵族才能持有的香包。”
“你是说,东边海匪,是樊国授意?”
“极有可能,会不会,是那个人?”鹤霜梧眉头皱着,有些担忧。
玄萧放茶杯的手一顿,眼前浮现一个人的模样:“如果真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回来了,那此征北夏,恐怕也不会顺利,老夫思前想后,都不觉得,单凭一个曲熵能这么大的能耐,敢与北玄叫板。”
“师父,那您日后战场上务必多加小心,那人武功已入化境。”
“嗯,此事别声张,免得乱军心,你再说说另一件事是什么。”
“今年会试责重,虽说推至六月,可徒儿心里郁结,不知该如何办了。”说着,她便将一份名单递给玄萧。
玄萧坐回到椅子上,展开名册,上头整整齐齐排着近三十人的名字,他眸光暗了暗:“这么多?”
鹤霜梧长叹一口气:“朝中情况您也知道,多部要职空缺,代职也只是权宜之计,今时不同往日,满朝上下,谁人不知这回上榜意味着什么?”
玄萧用指尖摩挲着纸张,意味不明地冷笑着:“怎么算,这总裁都不当落在你头上啊,陛下怎么想的,叫你接这烫手山芋?啧,真多啊……你瞧瞧,周、沈、沐、王,占了一半儿。”
鹤霜梧声音有些发颤:“礼部官员大多受池彦一案牵连,获罪待审,现在尚书位置空缺,战事又起,翰林院承接此事,春闱总裁便落我头上了。那些名字……是、是国子监的学生,面上……都是合乎规矩的。”
玄萧又将手往下指去:“那剩下的这些呢?”
“陛下尚未下诏推迟会试的那些日子,我府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全是送礼的,徒儿都拒了,但也抵不住公卿老从后门进。”
“得罪不得的?”
“嗯,虽说推迟了,但名单上的人,不大会变了。”
玄萧瞧出鹤霜梧的为难:“官场人情,最是难做,师父理解你,可为官,若一味偏私,便是背天下良心。老夫当初背负骂名也要打天下是为了什么?如今根除池彦一党又是为了什么?”
“徒儿明白……”鹤霜梧握了握拳。
“无论如何,莫忘本心。”
鹤霜梧背上汗涔涔的:“徒儿这便拒了他们。”
“不必。”玄萧拦下鹤霜梧:“做份阴阳榜,阴的给老夫,阳的,照常放。”
“您的意思是?”
“虽说公卿不公,但他们门生中,不免有真有本事的,当下正值用人之际,这样做,既能保证公平,亦能选拔人才,至于名单上的人,能不能上阴榜,各凭本事。”
鹤霜梧一听,眼眶忽地红了:“师父……那您怎么办?您好不容易回朝,当年臂膀早在六七年前便已经淡出,那三年更是被斩尽杀绝,如今您根基被毁大半,若这样做了,会……”
“大局为重,老夫怎能惜此身?”
“师父……徒儿不怕死,由我拒了他们,不也一样么?”听了这句话,鹤霜梧更加确信玄萧的意思是什么。
做这份阴阳榜,便是叫她鹤霜梧做好人,不伤官场和气,而由自己最敬爱的师父去做那个恶人,在殿试时举出阴榜,与满朝为敌。
“你如今一人之下,又倚东宫,陛下不成事,又疑心病重,你若倒了,北玄便真乱了,你与我,必须活一个,与其叫我一个一身把柄的让人诟病,不如叫你好好站在朝上,做个定海神针。”玄萧目光坚定,不容鹤霜梧拒绝。
“是……”
“报——”
就在这时,帐外忽传急报:“鹤相,东都急召,不容耽搁,请您立刻回京。”
鹤霜梧转头向玄萧。
“去吧霜儿,以老夫的名义,做隐蔽些。”
鹤霜梧跪地,深深地拜了三拜才转身离开:“师父,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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