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不管是在北陆还是在南廷,大人依旧是大人,奴才永远是奴才。

周家的街巷一样阔朗,周家的门庭一样嘈杂,周家的花园子依旧大而热闹,周家的妇人永远岁月静好。

上房内一派喜气洋洋,三房袁氏,魏老夫人并媳妇苗氏,领着一众丫头仆妇将魏氏团团围住。

更主要的是,围着她怀里抱着的一个锦绣襁褓。

那襁褓外头是红艳艳、新簇簇的缂丝喜鹊报春被面,内里则是白净净、新崭崭棉布被里。

这还需猜,内中自然裹着一个奶呼呼、肉嘟嘟,粉雕玉琢的奶娃儿。

只见婴孩打了个哈欠,粉脸挤成一团,引一众人哈哈大笑。

做娘的尤甚。

魏氏一直在笑,那种笑是打心底的。头生得子,如此康健白胖的孩儿,她怎能不笑。

所以她舍不得给旁人抱,奶、子也不行。就这样一直抱着一直哄着,说着笑着,颇有种苦尽甘来的欣慰。

魏妍芝养的极好,头勒抹额,丰腴的腕子上,箍住一个金钏儿。

白嫩嫩的肌肤仿佛能掐出水来,红馥馥的脸颊仿佛搽了胭脂。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端地是珠圆玉润。

到下晌,袁氏回了自家院儿,自家娘和嫂子见天将晚,也赶着回去。

打发奶、子先去吃饭,魏氏手拿摇铃,叮叮当当的给儿子解闷儿。

儿长儿短的念叨,孩子的眼睛追着转,不时伸出手要抓。粉嫩藕臂和颈子上多了一副赤金手镯,和一把长命金锁。

儿呀,这是你外祖送你的。“吧唧”,忍不住腮上亲一口,爱的怎么看也不够。

“爷今儿下朝,脸色难看极了。”

青霜冒然开口,人烟散尽的房中十分突兀,她没看出魏氏有些不悦,略显紧张。

“小厮跟的紧点儿,爷一回身撞上了。被打了个臭死不说,还嚷嚷着撵出去,不知哪来的脾气。”

“哇~~~”孩子哭了,涨红了脸,急的腿蹬手刨。

青霜自知犯错,不大点事登时跪下。

“没有,周升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一概不知。莫说打听,爷身边的人任谁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也不敢多问,恐再起疑,告发到爷那儿……”

丫头竟为难的哭了。

“无从下手呀。”

啊……

长长的喟叹,魏氏抱住缂丝被的手,似有似无的轻拍,盯住窗外,若有所思。

陛下,大势所趋,大势所趋。

实则是,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真相是屋子里的大象,谁都知道,但谁都不能说。

一人屈膝,满堂皆跪。

夏日绵长的午后,日头那样毒辣,花儿和叶儿都萎靡的耷拉着头。

大门至自家上房的花园小径里,周彦邦步履匆匆。

走的太急,急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急的后背津潮,内衫贴在脊梁上。一阵风来,寒津津的凉意让心头一紧。

心头紧的何止这些,想她,更想孩子。

难道她们都是木头美人,这许多佳丽媛女,没有一个能入大人青眼的吗?

还是我们招待不周,大人不能多留些日子,访一访这异乡美景,逛一逛这人间绝色?

紫烟姑娘还请收下,带入京中不便,就请留在此处做个外房。大人他日莅临,有个暖床铺被的丫头,岂不便宜?

难道、难道,是怕夫人醋?

不不不。

我夫人她最是知书达理。

夫人睡不安,不知憔悴否。

夫人肺经不行,不知痊愈否。

夫人脾胃不调,不知清减否。

实则、实则……冷面的周大人难得面露喜色,我夫人她在家中等我。

看不出,倒有些惧内。

哈哈哈,众人只是笑却不敢造次,这可是正印夫人啊。

所以,哪怕是酒酣耳热,哪怕是逢场作戏,他都没有忘记对她的承诺。

牵挂如藤蔓,无时无刻不萦绕心头。

想她,更想孩子。

卿儿,卿儿。

她她她,登州归来,满心都是她。急不可耐,声声呼唤。

她一定在和丫头说笑,不,或者和她姨娘做针黹,不不,也许在小憩,孕中的她总是惫懒。

推开那扇贴了黄纸符的大门,没有请安声,也没有调笑声。陈旧、破败、坍塌、朽坏,蛛丝儿爬满樑。

安静,寂静,一切都那样悄无声息。

不对,她一定在里面。她淘气,她顽皮,她一定在躲着我。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几乎是冲进去。推开门的那一刻,心上被狠狠一揪。

空空的贵妃榻,也没有菱花扇,也没有百子被,仿佛这世上从来没有她,安静的只听到风声。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无法接受。

他大声的疾呼,四处的找寻,可没有就是没有。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他的心仿佛也空了……

熏风吹过荼蘼藤,吹过秋千架,吱吱嘎嘎,哗哗啦啦,是这个院落唯有留给他的回应。

没有,没有她的声音,只有空荡荡的秋千摇晃。

没有,什么都没有,不是躲着谁,她不会回来的。

那是一种极度的失落和颓败,失神的走出房间,走在屋宇院落中,任骄阳灼烧身体,涤荡罪恶。

他抬眸,烈日刺目,只觉得眼酸。

卿儿……

咯噔,心内莫名绞痛,疼的无以言表。

爷,您怎么哭了?是做梦了吗?卿儿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妻魏氏啊。

一次又一次的异动,越来越频繁的发作,凭她素日的经验,这是要分娩了。

呀,好疼!

又来了,登时咬唇,紧攥衣襟,冷汗淋漓,心中默默的记下每一次疼痛的间隔。

“桃花啊……”

一双粗糙的手摸上额头,摸上脸颊,拉过她抠进肉里的手,老泪纵横。

“吃苦了孩子,吃苦了呀。怎么偏偏是这个时辰?这是什么世道,非要把人逼死吗?”

郭奶奶死了,韩嫂子疯了,丁婶子的男人被射瞎了一只眼。那箭头上淬了毒,无医无药,下剩的也只是等死。

唯有和牛大娘带着唯一的孙儿,在这兵荒马乱之时守着她,给予微弱的关怀,更或者妇孺抱团取暖。

“陈先生。”一个卷发的男孩陡然闯入:“娘说,有人说,他们说……”

说什么?苏锦疼白了脸,湿发黏在面庞,挣扎着看向那个陌生的孩子。

“死了,死了死了。”忽然有人高喊:“宋大人死了,北狄即将破城。”

天哪,颓然倒下,面如死灰。

这结局一早便知,可真正来临,她无法接受。

消息来的那样突然,一时间哭声掀顶,沸反盈天。

杀来了,他们杀来了,咱们都得死!

既这样,杀出去是死,留下来的也是死。横竖活不成,不如冲出去跟他们拼了,报这祖祖辈辈的血仇。

宋大人没了,那样好的官,老天你无眼。

前有英将军,后有宋大人,拼了,咱们跟他们拼了。

桃花娘子都上阵了,她挺着肚子都上阵,咱们留下来算个人吗?

报仇,报个痛快!

人群激愤,迎风冒雪,一涌而出。雪白大地上,像蝗虫一样蠕动。

韩嫂子疯癫的跟在苏锦后头,极其亢奋,边走边抚掌大笑。

“走呀,拼呀,杀呀。北驴子是畜生,是骡马,宰杀了吃肉饮血。去去去,杀杀杀,哈哈哈。”

孩子不停的在动,每动一下,疼的直不起腰。

热血一滴一滴滑落,落在白雪上,如片片红梅。单薄的鞋履,犹如赤足,踏在积雪中毫无知觉。

纤弱的身材,扛着硕大的孕肚,笨拙的奔跑在雪地中。

不疼,也不冷,不管,也不顾。

只知道要走,要上前,要去再见他一面。

疯了,大家全疯了。

呼哧呼哧,一滴两滴,白雾热血,朱砂点点,寒梅绽放。温暖触碰冰冷,登时冰封。

哥哥呀,死生相随,等等我。

哥哥呀,我怎么找不到你。

这遍布的尸骸,这诸多的惨相,亲临现场,才看清战争的残酷。

可是哥哥,你在哪里?

那、那旧苎麻袍子,可是、可是……

一步步向前,一步步靠近,慢慢的伸出手……

别再问我悔不悔,哥哥,从来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好物难坚。我这一生,荣华富贵过眼云烟,到头来,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我这辈子……

“嗖”

一声闷哼,眼未闭,心未了,人未见,来不及转身。还有许许多多话没说,来不及,来不及了。

口中一阵腥甜,最后一滴泪滑落,嘴角莞尔……

潘王小丑何足论,潘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万千兵!

宋清平是木楔,是倔驴,是茅坑里的石头,是最难拔的钉子。

招安不从,劝降不愿,许高官厚禄不要。明知是死,顽固执守,唯有除却,我北狄才能一往直前。

最后一次布防,宋清平再登城楼。望这残破山河,焦土家园,心中满腔壮志,眼中饱含热泪。

事已至此,没有退路。誓言发聩,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不,那不是……

“哥哥,我和孩子等你回来,回嵊浔,回家。等我们老的面目全非,你还帮我抄书。”

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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