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厅觥筹交错,明亮灯光之下,宴会发起人站在门厅旁踱步眺望。时间已晚,今夜最贵重的那位却迟迟不见人影。
电话响起,正是来自许迁葳的助理。发起人神情稍缓,接起,得知是许总伴侣身体不适,今夜无法准时到场,特来电致歉。电话那头有些嘈杂,背景音里金属推车呼啦推过,的确是在医院。
发起人关切了几句,抛出‘下次再相邀’的话头,便不再多候,转身回到厅中。
与方向晚仅几墙之隔的另一间VIP病房内,许迁葳沉默不语地坐在床边,阴沉的眉目间似乎在酝酿一场狂风骤雨。忽然,床上的人动了动,扎着针的手被牵扯了下,连着吊瓶也晃了晃,许总脸上的乌云便连吹也不消吹,自己散了。
他连忙起身调整吊瓶位置,把那只乱动的手放回原位。
随后坐回去,盯着病床上睡得并不安稳的人。
方趁意平时睡相挺好的,睡着了就跟个死人一样没动静,这点许迁葳再清楚不过。所以现在他很在意,到底是梦见了什么,能让睡神在梦里都紧皱眉头。
持续盯了会儿,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闷哼,像是难受极了。许迁葳又欻的站起身,伸手要去按呼叫铃,方趁意却忽然猛得抽搐了下,醒了。
许迁葳手还没收回来,够出去的大半身子遮住了方趁意的视野,低头,和他大眼瞪小眼。
方趁意整张脸泛着病红,眼眶湿透,目光却松散迷茫,像是刚从一场末世噩梦里逃出生天。眼前虚焦了好几秒,才看清许迁葳的脸。
他看见许总惊愕了一瞬,然后俯身将他扶了起来,抿着嘴欲言又止,最后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身前,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你这觉睡得是不是太过头了?”
这话彻底点醒了方趁意,他下意识去摸手机,身上的酸痛却刺得他抖了下。
许迁葳微不可闻地拧了下眉,视线回避,宣读判决书般开口:“现在十一点半。”
“对不起,我...”方趁意知道自己完蛋了,他的声音、身体还有协议现在都很完蛋,他的甲方老板的表情也在宣告他的完蛋。
方趁意很少会有类似挫败或者伤感的情绪,因为他早就把自己的阈值拉到了最低,即便发生再坏的事也不会超过承受范围。
但可能是因为身体真的很难受,又或许是这段时间得到了太多‘优待’,此时此刻他居然罕见的、矫情地生出一点鼻酸的感觉。
毫无诚意的对不起之后,脱口而出的一个‘我’字就开始哽咽,他只好刹车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这个反应让许迁葳的表情更臭了,像是要狠狠数落他一通,可他却没有说话,走到床边的小桌前给方趁意倒了杯水,递过去。
方趁意低着头接过,喝了一口,不凉不热,刚刚好。
许迁葳连递给他的水都是温的刚好,而自己却连准时赴约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真的很对不起,许总。我...”方趁意实在很难说出什么,‘很抱歉耽误了您的宴会,今晚给您造成的损失我全部赔偿’之类的话。他只好认清位置,很不识抬举且小肚鸡肠地问:“我可以问问...您打算扣我多少钱吗?”
许总本人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在因长期的积劳成疾造成的急病而倒下的夜里,在噩梦连连到身体抽搐的病床上,醒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我会被扣多少钱’...?
实在没办法理解这个人的脑回路。许迁葳握紧了拳头,原本盘桓在嘴边的关切和担忧喂进了狗肚子里。他冷笑:“扣钱?呵,你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做不到,是想建议我重新挑选协议对象吗?那你的建议方式还真是委婉啊。”
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方趁意好像连保持靠坐的力气都没有,刚刚端着水杯的手都颤抖得厉害。如果他现在是坐在医院走廊的光面座椅上,应该已经滑下去并且被护士抬走了。
但说出去的话不可收回,他也不是第一次后悔。所以他只是抿着嘴,等方趁意的反应。
没两秒,方趁意抖得更加剧烈了,连呼吸都像带着颤,却努力稳住了声音,即便还是嘶哑难听:“我...真的很抱歉,但是可以等方向晚手术完再终止协议么?咳...他挺喜欢那件病房,阳光很好。”
方趁意打听过,医院有些病房不是有钱就能住的,如果许迁葳中止协议...他应该非但没法让方向晚继续享受采光绝佳的VIP病房,还会结合现状,让他搬去最具性价比的病房里...光是想想糟都糟糕透顶。
所以他努力折中:“这段时间方向晚在医院产生的费用,就当...是我找你借的,可以吗?我会尽快还上的,我...咳咳咳咳...”
一口气说了老大一段话,他的嗓子还没有恢复正常功能,很快剧烈咳嗽起来。坐在一旁摆谱的许总听了刚刚那话本欲摔门而出,这下坐不住了,又急忙倒了大半杯水,一边给方趁意拍背一边给他喂水。
“让你多话。”许迁葳死鸭子嘴硬,眉头却快揪成麻花。
方趁意就着他的手喝完了水,长舒了口气,眼前却恍惚了下,失力往前扑去。许迁葳一把拥了上去,怀抱接触的第一秒居然是欣慰——他终于做了从走进这个病房第一秒起就想做的事情:抱住方趁意,并给他一些人道主义的关怀和抚慰,就像每个有情有义的上司那样。
“刚刚的话我就当没听见,你也当没说过。”许迁葳拍着他的肩膀,好不心虚地发话。对别人的话诟病颇多,甚至要求对方收回,对自己那张破嘴倒是毫不自知。
方趁意把脑袋靠在许迁葳的肩膀上沉默着喘息。许迁葳肩颈处有种他很熟悉的味道,像是幼时院子里的橘子树,清爽醒神的柑橘味混杂着果木沉稳的清香,让方趁意头脑清醒的同时,又昏昏欲睡起来。
许迁葳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冲着他的耳朵:“你听见没有?不许睡觉!”
“听见了。”方趁意见他侧了下身子,以为他要起身。不知道为什么,方趁意此刻很眷恋这个怀抱...可能是怀念小时候的那些橘子树了吧,他想把那味道留的久一点,于是伸出那只没有扎针的手,搂住许迁葳的背。那力度可称绵软,稍微动弹下就能甩开。
而许迁葳一如既往的因方趁意一点微小的依赖或示好而没出息的浑身僵直了,好像有人给他下了定身咒。
嘴倒是喋喋不休:“听见就听见,干嘛动手动脚...”话依旧是谎话,但方趁意很实在,一字一句都当真,于是缓缓脱离这个怀抱,连同放在许迁葳后背上的手。
于是留恋且意犹未尽的人发生了置换。许迁葳盯着方趁意,或许有病态的脆弱加持,他越看越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患得患失感。可笑的是得与失都与他无关,因为压根都还谈不上。
结束这个怀抱就像是把两人的位置归到原处,方趁意倚靠着床头,反应迟钝地开始想:许迁葳为什么要把那些话当作没听见,是...觉得自己话说的重了吗?可是他耽误了许迁葳的宴会本就是事实,许迁葳提出想要终止协议非常合理。
所以...是因为看他病得可怜,就又发动了那名为‘随手的事’的恻隐之心,原谅了他?
如果是这样,许迁葳对他的优待就又多了一项。太不应该。
许迁葳还处在对于那个怀抱的留恋中,就听见方趁意声音颓靡地开口:“...还是公事公办吧,造成了多少损失就扣多少钱,奖惩制度是很有效的治下手段,你只要扣过这一次,我看到银行卡里的余额就再也不敢有下一次了。”
好一个关怀备至的贴心下属。
许迁葳感受到他的声音在自己耳道里碾磨,病音低沉喑哑,比往常更入耳,就是说的话实在不中听。他静默了几秒才答:“那你也该知道,一个通情达理的上司往往会给下属第二次机会,所以这次就不扣了,下不为例,不要再有下一次。”
方趁意点点头,把‘下不为例’当作工作失职的警告,小惩大戒的意味。但实际上,许迁葳只是看着他这副病容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了,所以‘警告’他不要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其实还想说点重话,但词不达意是别扭者的特性。方趁意平时看着机灵通透,到了情绪交锋的关头,反而一板一眼起来,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并且非常具有个人特色地将对方的话翻译成后果最严重的版本,用来警醒自己。
面对方趁意这样的人,即便站在普通朋友的立场,有时候也真的会忍不住想凶他几句,明明是秉持着为他着想的念头,但话终究难听,而凶完了只会将人推得更远更远。
这夜眼前人的病容似乎破开一层迷雾,令许迁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点。只是他这么多年在许家众人之间转圜,不得已养成了现在的性格,并非一朝一夕能改正,尤其是嘴上不饶人这点。
他有了些感悟,却仍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骂是不会再骂了,哄...倒也还有点困难。
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才好。
许迁葳盯着方趁意良久,久到又在方趁意脸上看到一点困惑的怯意,无奈,落败似地轻叹一声,再次倾身而上。
既然不知道要怎么对待,那就遵从本心,先拥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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