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在方趁意印象里一直是挺凄凉的事,毕竟以他的人际关系,不会有什么人来探望。
但在魏小山回到工位上后,李助去而复返,带回换洗衣服和一个消息:他下午有公事需要出差,会有人来接替他看护方趁意。放下衣服撂下话,没等方趁意开口他就微笑浅鞠一躬,转身离开。
两分钟后方趁意又接到许佳玺的电话——他们的交易进程只完成了四分之一,今天本来是第二次约见,只不过许佳玺从亲哥那听了一些添油加醋的描述,以为方趁意病入膏肓,哭哭戚戚地说让方趁意多保重身体,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很想来探望他的意思,只是似乎被谁警告了,只好通过电话远程探病。
方趁意想也知道是谁的意思,觉得有点好笑。
短短半天,他居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忽然有点热闹了。很奇妙的体验。
方趁意在病房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头还是有点痛,左右无事,便躺回床上小憩。
他睡眠不浅,但这次闭上眼不久后便觉得不太自在,迷迷糊糊间睁开眼,就见一旁的沙发上坐着神游天外的许迁葳。
这就是李助说的,来看护他的人?
许迁葳正盯着他交叠在身前的手发呆,甚至没有发现自己醒来。方趁意很轻地打了个哈欠,许迁葳才回过神来,对上方趁意的眼睛。明明没有做出什么动作,方趁意却觉得他手脚都变得局促起来。
方趁意支着床板坐起来,余光留意到许迁葳向前的动势,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许总今天不忙?”
“哦...不忙。”
“但李助都因为公司的事出差去了,许总居然不忙?”
许迁葳一噎。他总不能说今天原本出差的是他,但是他不想一连好几天都见不到方趁意...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交给李助去办好了。
他绞着手指:“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总裁亲历亲为,不然我底下养那么多的人干什么吃的。”
方趁意不置可否地挑眉。
沉默了会儿,许迁葳终于想起此行的正事。很生硬地突然开口问:“你好点了吗?”
方趁意点点头,“还不错,感觉现在就能出院。”
许迁葳立刻:“你想都别想。”
方趁意笑着耸耸肩。
不知怎么,许迁葳觉得方趁意这一病,好像比之前开朗了许多,前段时间在他面前总是有点低声下气任劳任怨的意思,搞得许迁葳心里莫名其妙的,不是滋味。可今天忽然让他有了和方趁意初见时的感觉。
一张就算表情再臭也让人没办法讨厌的脸,虽难掩疲惫,但眼眸明亮能言善辩,看似被生活和钱磨平了棱角,实际上骨子里的活人味儿还是很重的,虽不轻快,但绝不沉重。
反倒是自己伸出援助之手和他签下协议后,方趁意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如果真是因为生病才这样,许迁葳觉得这场病生得未尝不可。
但昨天的事令他后怕,如果不是自己刚好打电话过去,如果方趁意的状况再耽误几小时...
他忽地就烦躁了,“你昨天上班一整天,就没觉得身体不舒服?”
“没怎么觉得。”他每天都累的要死,有什么不适也都当是累的。就算真不舒服也是靠睡觉度过。
“上次我就发现了,你是很不喜欢去医院吗?有病就要看!讳疾忌医不是什么好习惯。”
方趁意笑了下,低声:“我最大的病是穷病。”
却不想被许迁葳听了去,“什么?”
人生病的时候性格的确更外倾些,至少这是方趁意成年以来第一次有倾诉欲。
他非常认真地说:“其实也不该这么说,因为你的出现已经解决了我人生最大的难题,也就是给方向晚治病。但他人生还长,久病的身体以后可能还有很多隐患,我的钱是分八份赚来的,更要一分掰成八份花。能给他多留一分是一分。”
这话说的很现实,但要是按平常,许迁葳就要讥讽他卖惨。不过他虽然忍住了,退而求其次还是呛了句:“说的好像你的人生不长了一样,就方向晚有未来你没有啊?”
刚刚说了那么一大段,方趁意却沉默了。‘未来’的确是他没有设想过的,糟糕透顶的人还是不要对人生有太多美好的设想比较好。活一天算一天是他一贯的生活态度,即使如此,却也惦记着在尚能喘气的日子里多给方向晚提供一点后路。
但许迁葳显然更在意自己的前半句‘人生不长了’这一点,生怕方趁意的沉默正是对这一点的印证。
他想起刚看过的方趁意的检查报告,语气颇差:“自己看看检查单,你关节都损伤成什么样子了,积劳成疾...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去什么舞狮班兼职,不是完全给人拖后腿?你们那老班主没给你辞退真是仁慈...”
许迁葳叽里咕噜说完才恍然,完了,昨天才告诫自己不要再对方趁意说重话,毕竟方趁意完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种性格,被刺到一下就要后退一百步,一旦退了,再要他往前进一寸比登天还难。
昨天临走前他忍住了没有发作,结果今天转头就又忘了...
他顿时懊丧了,往方趁意那边看,见方趁意低着头不动,看不清表情,这让他心里更慌乱,很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
但这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他根本就只会呛人怼人,哪里会哄人啊。
“你...”
他刚想开口说话,方趁意忽然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伤心、自省或为难的意味,很平静很认真,思索道:“‘舞狮班的工作强度大对身体素质要求高,你积劳成疾关节问题已经很严重,为了身体着想还是不要去了吧’——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许迁葳一愣,对上方趁意平静的目光。
...居然是方趁意出口帮他找补了。
其实...好像...这的确是他的原意来着。但许迁葳是个完全对煽情过敏的家伙,这种话永远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有人代劳了,他反而觉得更羞耻,大脑放空,不明所以地回了个:“好像是...”
方趁意目光游移,点点头,“我知道了。”
略显诡异的对话结束后,许迁葳出走的智商终于若有若无地追了上来,结巴道:“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听了个故事,感觉很有意思。”他语气听上去很轻快:“舞狮班的事情我会考虑的,谢谢许总关心。”
“谁关心...咳嗯,不用谢。”许迁葳有点别扭的转过了话头。毕竟方趁意都把他的言下之意给剖白了,再嘴硬说什么‘谁关心你’未免有点欲盖弥彰。
感觉氛围不错,他开始没话找话:“...你看了什么故事?”
方趁意点着下巴思索,“可能大部分人不会那么觉得,但我感觉,挺像童话故事的。”
许迁葳嗤笑:“你多大了,还喜欢童话故事?看不出来你内心这么幼稚。”
方趁意颇为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许迁葳感到羞愤,因为这眼神分明在说:到底谁内心更幼稚不是一目了然?
他感觉今天很难在方趁意这里找回场子了。大病一场的方趁意不仅活络了起来,连一个稀松平常的眼神都能羞辱人了。许迁葳本就不欲与病号计较,于是甘拜下风。
严肃的氛围算是带过。但想着方趁意刚刚的话,许迁葳心里却依旧不舒服,憋了半晌憋出来句:“你的人生又不是只有方向晚,你不是为他而活。”
随后他拿出手机点点点,很快下单了一大堆童话故事书,举起手机在方趁意眼前晃晃,“既然这么喜欢,那等你出院回公寓,每天晚上念给我听。我每天都要听不重样的。”
方趁意看见手机页面上几个一闪而过的‘儿童读物’‘含拼音’字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遵命许总。”
*
方向晚到底坐不住,只住了四天院生活就回归正轨。该打的工依旧打,许迁葳给他的‘住院误工费’他也没要。
俩人又因这事争吵起来。方趁意平静的说出自己的考量,但许迁葳并不认同,于是他陷入沉默,开始听单口相声。等许迁葳说完‘爱要不要’,他便往身后的大床上一倒,一手拿起床头柜上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听故事吗许总?”
许迁葳气还没消,脚下陡然伸来这么个大台阶,让他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就切了声,嘟囔:“谁稀罕。”
“噢。”方趁意略显遗憾,将童话书丢回远处,“爱听不听。我睡觉了,晚安许总。”
这是尝试温馨和平相处的第一夜——以失败告终。不过方趁意并不气馁,因为他感觉到在他丢下童话书后,后半夜里身旁的人一直翻来覆去,似乎失眠了。
大概他在许迁葳心里的分量的确比预料的多得多,大概是个有点重要的朋友。
认清了这一点,于方趁意而言好像一个悬于头顶的巨石轰然粉碎。他终于能在日后每一个有情绪起伏的时刻,心安理得地向许迁葳吐露、释放些许,就像其他所有的朋友之间那样。
而不是屡次三番地告诫自己:只是上下级关系,不要设想过多。
现实到底是现实,和魏小山追更的小说相去甚远。他和许迁葳自然不是什么他逃他追的小说主角,许迁葳倒有可能是,但他不会是。
他是可有可无的npc,是故事里时常被莫名其妙拉出去推动剧情的工具人。
但npc至少可以从小说的映射里悟出点什么,去跟总裁经营一段良好的朋友关系,不是吗?
*
许迁葳坐实了那个想法:方趁意病一场真的完全改头换面了。
在方趁意病愈后第七次状若平常地喊他的名字‘许迁葳’而非‘老板’‘许总’之类称谓后,许迁葳锤着时不时乱跳的心口,觉得是时候去看看心内科了。
这不单单是称谓变化的问题。方趁意以前喊他时不带什么情绪,语调平平像念课本。现在却时常带点笑意,句尾埋个上扬的弦钩,还要很认真的注视被点名者的眼睛。
许迁葳除了别开头火速逃离现场之外没有别的对策。一边躲着,但又好像...想一直让方趁意这么看着自己,叫自己的名字。
可他发现在他第七次表现出明显回避的情态后,方趁意再看到他时却不开口了。远远站在书房门口,有点犹疑的样子。
许迁葳深知自己是个别扭的人,数年的习惯很难改掉。但好不容易近前的人怎么能看着他一点点又远去。他走上前,在安全距离前停步,问:“怎么不叫我名字了?”
方趁意愣了下,眼睛一弯:“以为你不喜欢。”
“叫了七次才怀疑我是不是不喜欢?你是不是有点太笨了。”
方趁意眼神上瞟似乎在回忆,过了几秒反问他:“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他只顾着和朋友见面的时候要打招呼,次数确实记不清了。
许迁葳就不说话了。窘迫之意分秒增加,最后只说:“...反正不是不喜欢。”
方趁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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