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菩萨蛮(五)

不见怎么用力,那滔天的浪催不去的仙器顷刻间粉碎一地,两条颤巍巍的豆角苗不知从哪个缝隙里溜了出来,可笑可怜地挂在一根浮木上。

宋演抓着段三仇的衣角,随着刀身惊险地一个起落,落上一片稍稳些的不知名叶子,看着司机师傅段某脸憋成了菜色,他才恍然大悟,什么御剑千里筋斗云,都是他自己幻想的。

感情庆河村那次此人险之又险的御剑并不全是地煞的锅,段大爷哪里是宝刀藏锋,是根本没有扶摇直上的本事!

搅碎舲舟的蛇尾浮上水面便化作了虚影,一个黑衣的女人破浪而出,干练的短衣露出半截胳膊,上面密密麻麻的鳞片好一会儿才褪去。

她身量高挑,面色清冷,唇色血红,斜斜看过来的时候,眼中金色的圆瞳熠熠生辉,不怒自威。

“三千里长洲,怕是没有多余的妖丹供二位取用。”

那声音喑哑低沉,带着说不出的阴冷,宋演不由打了个寒战:“姐姐,您误会了,我们就是被风暴卷来,误入的,您看我们这落魄的样儿,哪里有猎妖的胆子?”

女妖轻哼一声:“哦?那么倒是我失礼了?”

宋演干笑一声:“好说,好说。”

女妖丹唇一勾,伸出一只手:“既然是误会,为表歉意,魔屠留下,我亲自送你们出去。”

宋演的笑僵在了脸上,状似无意地看了看旁边紧握着刀柄的段三仇:“什么什么‘图’?我们的地图在船上,喏,都搅碎了,实在没有……”

“不行。”段三仇冷声道。

宋演:“……”亲哥!你倒是留点余地啊!

女妖缓缓收起笑意,金瞳骤然缩到米粒大小,一朵巨浪拍在礁石上,溅出了一片泡沫,她便从那泡沫中抓出一根三尺来长的冰锥,反握在手。

“正好今年朝生日快到了,就拿你们的血肉祭先祖魂灵!”

巨大的蛇尾重新幻化而出,携着冰锥刺来,段三仇拉着宋演就要躲开,千钧一发间,宋演眼皮一跳,下意识拽过了段三仇,朝相反的方向一扑,冰锥擦过他的发丝,巨大的寒气几乎冻结了半片巨大的叶。

劲使得有些大,宋演险些滑下去,又扑腾回来,有些狼狈地稳住,这才惊魂甫定地朝身后看去。

一个粉衣的少年举着镰刀似的左肢,眼含怒意。

而在他们刚才站的地方,除了一根冰锥,一旁是一道极细的裂痕,然而那处比树根还要粗壮些的叶脉却断了个干净。

“唔,好敏锐的感知。”一个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声音朗声道。

那声音听着如天真少年,半分嘲讽也没有,反倒是有些真心实意的惊奇,随即传来的是一段婉转的乐声,轻快悠扬。

宋演头皮发麻,这是要开大会吗来这么多人?

很快一个绿袍的少年人施施然走出来,从唇边取下了一片叶子,随手一扔,那轻快的乐声原来出自这里。

绿袍人朝他们一笑,颊边漾出了一个酒窝:“椿未迟,有礼了。”

这名字怎么还有点耳熟?宋演埋头思考,段三仇把他半挡在身后,端端正正作了个揖:“见过妖王。”

妖王!宋演一拍脑袋,对了,是求到青崖山又画什么大阵的那个。

怪不得他岁看着没什么攻击性,年岁也不大的样子,甚至还没有那女妖高,却让那张牙舞爪的粉衣少年和杀气腾腾的蛇女恭恭敬敬地收起獠牙,站到了他几步之后。

“你知道我?”

段三仇不卑不亢:“久仰大名。”

“你胆子很大,敢带着魔屠上我门前挑衅,”椿未迟双手拢进袖子里,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我虽答应过宋梅生既往不咎,但这把刀,不在其中,你们的命,我也想要。”

段三仇语速飞快:“晚辈没有挑衅的意思,并且段某可以立誓,我先祖乃至自身,从未与妖族起过龃龉,狩魂刀从前声名狼藉,如今却连着不止一条性命,恕段某不敢轻易遗失。”

宋演察觉到段三仇貌似恭谨,实际上脊背绷直,仿佛随时会动手,只是……动手?在这种地方?听起来比向十大仙门复仇还不可思议,这人是金箍棒转世的吗?一言不合就想着动手。

“那个,我讲两句,”宋演从他背后露出个头,周围几道目光霎时扫过来,“那什么,这把刀看起来虽然不太舒服,但怎么着也不应该是它自己跳出来杀妖剖丹的,祸尚且不及家人,何况是一件死物……”

“祸不及家人……冠冕堂皇是你们人族的通病么?”椿未迟摇头叹了口气,“诸君猎妖时怎么没想着万物有灵呢?”

他慢条斯理地伸手一搓,几片指腹大小的叶子便出现在他掌中,边缘泛着不详的青光。

宋演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比之方才浓重百倍的危险气息,感官疯狂叫嚣着搅弄他的神经。

熟悉的混沌耳鸣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想,是不是自己脑子出毛病了,也不知道这既玄幻又落后的世界有没有得治……

等到脑中类似接触不良的老电视机式样的雪花与沙沙声终于过去,他忽然豁然开朗的神思中出现了一个画面,风朗气清的春日,大到给人感觉囊括山海、似要通天的巨木间,似乎刚经过一场战乱,无尽的生机之上是废墟与血。

他手腕上缠着一条奄奄一息的青藤,有气无力地拨开他的袖子,看着那鬼斧神工的流云穿花处毁于一旦。

“流云宫……”重建好了么?

那藤条不知有什么毛病,缠得他腕上一阵刺痛,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紧紧勒在他腕骨上的竟是梅竹月拂尘上的那根细丝,那细丝有灵智似的,在宋演惊异的眼神中重新恢复成了松松绑着的三圈。

“什么?”椿未迟摩挲着一片翠绿的叶子,似乎被宋演看似无意识的嘟囔吸引了注意力,他歪了歪头,正好与反应过来的宋演目光交汇。

宋演比他还震惊,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位原本杀气腾腾的妖王被他白日梦的梦话吸引了注意力。

这叫什么事?他无言应对,只好报以高深一笑。

几人对峙的叶片上传来喀哧一声轻响,被豁断叶脉的裂痕处应声而断,段三仇始料未及,紧紧抓着死也不放手的刀,和宋演一起滑了下去。

然而他们摔下来,本来就近在眼前的下一层叶子却总也落不到——他们踩到了一片没有上没有下的奇怪空间中。

佘黎和唐羡安轻飘飘往后撤了几步躲开,椿未迟悬在原地,寸步未动,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消失在眼前。

“王,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掉进了苍溪野,”椿未迟若有所思,迟疑道,“他为什么会知道流云宫?”

唐羡安一脸茫然:“什么?我们不是在九禾宫吗?那俩小贼没有钥匙怎么会掉进苍溪野?”

佘黎放低声音:“是……丹雀殿下?”

椿未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再多问:“要么是之前进去过,要么就是被什么吸引了,我看他手上戴了个手环,材质还有几分眼熟……罢了,你们先回去吧。”

“是。”

“是,奴告退。”

过了许久,椿未迟立在被斜斜切断叶脉的残叶上,将手中打算用来取人性命的叶子放在唇边,吹起了一支古老的调子。

时有丹雀,衔九穗禾……

流云宫……流云宫,那是丹雀的宫宇,也是九禾宫的原址,他脑中一点点刻画着那个如火焰般热烈又强势的女子。当年长洲大难,最初便是丹雀金丹古怪被夺,横死瀛洲,后来便开始了长达百年之久的猎妖之乱。

魔族积石山所锻的刀兵锐不可当,魔屠在妖血浸泡中积了百年威名,辗转数人之手。那次灾难对于妖族来说几乎是场灭顶之灾,而那时,他还只是……殿下养在宫中一棵营养不良的小苗。

他久不闻殿下消息,自断根系离开流云宫,辗转数月,未敛得丹雀一根骸骨,行将魂散之时,好像有谁带他回了已成废墟的流云宫,并为他培土重续根系。

那是谁呢?不记得了。

“先生,我没有天地君亲师眷顾了。”

“他顾烟云散,自顾尚未迟,犹未迟矣。”

“我能报仇吗?”

“大概是能的吧。”那人极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并没有嘲笑一株断了根系的草木有多自不量力。

“我得走啦,日后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去瀛洲的青崖山,唉,可能我那时候已经不在了,我替他做主揽了你的麻烦,也不知道那小古板会不会生气……”

宋演好奇地往前摸索了一段距离,脚下像踩着水面,一步踏下,周遭便漾开一圈圈涟漪:“那几个帅哥美女呢?哇,这是哪啊,真好看!”

段三仇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着他的动作落下,一阵地面震颤的轻微声响传来,几息便到了跟前。

一只身形透明的、长着龙首的不知名动物走来,经过他们的时候还狐疑地低头闻了闻。

宋演跟那怪物打了个照面,几乎感觉到了瞬间蔓延开的铺天盖地的腥臭气息。

等到那怪物终于走远,他才低声问道:“这,这么大块头的这个,也是妖?”

段三仇抬头看了一眼,目光沉沉:“那是‘瞎’,有目无珠,不得视。不是妖,是怪,我以前听别人讲过,妖族有个特殊的秘境,里面是一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妖和异怪,和现实世界不在同一处,这传闻居然是真的……”

宋演脖子揪得老长,显然是没听进去:“快别‘真的’了,你看那是谁!”

不远处的花丛中,一个素袍的人影被一团凝胶状的液体包裹着,惹眼的黑色腰带上别着一柄拂尘。

他神态自若,沉沉睡着,宛如一尊玉雕的观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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