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菩萨蛮(六)

段三仇皱紧了眉,梅竹月不是朔望台的人么?他们来时几个仙使才扬着仙船的帆上了凤麟洲,地脉一时半会不可能被平复,那么这位实际上跟他们分开不过两日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也跟妖王他们起了冲突?

这怎么可能呢,椿未迟当年既肯拜上青崖山,是万万不可能和朔望台有什么龃龉的。

宋演则没想那么多,一溜烟跑过去,才发现那“凝胶”并不很透明,微微带着些琥珀色,在日光下波纹潋滟,美得不可方物。

他没见过世面地围着转了两圈,啧啧称奇道:“这是什么泡澡的神物?”

睡着的‘玉观音’不理会他,眼皮上的小痣颜色殷红,额上落着几丝碎发,略显凌乱,神色安详又似乎拒人千里,和醒着的时候大相径庭。

段三仇警惕地环视了一圈,这才快步走过来,低声道:“此地很有玄机,周围有不少奇诡的妖物和怪物,却不向这边靠,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肯定有牠们忌惮的东西,我们恰好落在这边缘,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往旁边……你干什么!”

他喷出一口唾沫星子,把正挽起袖子伸手的宋演吓了一跳:“捞他啊,大爷,您仔细看看,仙长快被淹死了。”

段三仇原地疑心自己的卜筮之术是不是真的没学好,又感觉还是出门没看黄历的锅,或者早在通真道会之前就该去桥头找老瞎子算一卦,怎么给他遇上了这么个奇葩。

“淹死个屁,你知道这是什么就敢往里头伸手?”

宋演手一顿,一脸不识好赖的跃跃欲试:“这么说您知道?”

段三仇一愣,鼻子里哼出二斤恨铁不成钢:“我知道个蛋!”

宋演佯装失望地回过头,当即就把手伸进了那不明之物当中,速度快得只听见了段三仇气急败坏的抽气声。

他随手捻了捻,那液体触手温凉滑腻,质感如水一般。

然而很快段三仇便不气了,因为他发现梅竹月是真的快要淹死了。

不仔细看还不知道,那东西似乎本身致幻还是怎样,直到宋演的手搅动了那不明物质,光滑如水的表面惊起波澜,缝隙里露出的人面容痛苦不堪,耳鼻处泅着细细的血丝。

一张岁月静好的美人脸和行将吹灯拔蜡的死人脸“交相辉映”,那场景简直称得上惊悚。

宋演不知为什么,之前不知道哪一感感觉到梅竹月在受困,然而并不能确定,直到那张几近窒息的脸拨云见日般露了真容。

他一边看着眼前变幻的两张脸心惊肉跳,然而伸进去的手却不由他控制一样,被什么牵引着,直到碰到了那人冰冷的左臂,腕上细丝荧光几乎跳起了舞,如同见了风的轻烟,上下一阵乱窜,他这才回过神来,反手捉住梅竹月的左臂,用力一拽。

与和水一样流动的感觉不同,那玩意不知是什么未曾发掘的材料,吸力十分惊人,宋演使了吃奶的力气,才堪堪拽动了那人半条胳膊。

“靠,这么有劲儿……”宋演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上跳出了青筋,“出去跟那什么妖王说一下,承包个建造跨海大桥的活……这强度,真绝了!”

段三仇立在一边吹胡子瞪眼,到底还是搭了把手,两人拔了会儿萝卜,除了宋演手臂扯得生疼,梅竹月还是陷在里面分毫未动。

“天杀的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也许是感知到了外界来人的触碰,隔着不明液体的阻挡,梅竹月终于大梦乍醒一般,缓慢睁开了眼,目光撞上正呲牙咧嘴使劲的宋演。

那一瞬间,原本巨大的吸力仿佛不存在了,梅竹月像虚脱一样,被宋演从水中一把捞起,因为劲使大了,三个人齐齐往后摔去。

段三仇连退几步,好歹是稳住了自己,宋演就没那么幸运了,被梅竹月惯性一扑,直直向后仰去。

然而他后脑勺并没有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梅竹月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护住了他的头,梗着脖子费劲撑起脑袋,目光执拗地看进宋演瞳孔深处。

就在宋演正别扭这是个什么奇葩姿势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梅竹月有些朦胧的眼中蓦地划过一丝水汽,然后被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味盖了个满头满脸。

——梅竹月就着垫在他脑后的那只手,把头埋在了他肩窝,沙哑着声音呢喃道:“宋……演……”

那人全身冰凉,唯独眼泪滚烫,宋演被那突兀的温度烫得一瑟缩,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心绪骤然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席卷,刮起了山呼海啸的风暴。那种感觉来得突然,像是自己的,又像是身上的人通过眼泪传染给他的。

电光石火间,宋演想到前世心梗猝死的那天,圆月下起伏的山脉上楔着巨大的烛台,而就在星相异起之前,远方的风带来过这样一声呢喃,却没有这样似要淹没一切的悲痛。

他在叫他的名字,可那真的是自己吗?

还是那人口中,那个不知是人是狗的“朋友”?

宋演垂下眼睑,放轻呼吸,伸出手拍了拍梅竹月的背:“仙长,仙长?”

没有回应,像是全无意识了。

段三仇抱着刀环臂凑到旁边:“翻过来我看看,再抱会儿该臭了。”

宋演:“……”

臭是不可能的,仙长虽然窜得比耗子还快,然而生命力还算顽强,脱离了那似乎无孔不入的“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容光焕发起来。

段三仇牙疼似的嘬了嘬牙花,从腰上破布袋子里掏出一颗黑色药丸,伸手就要往梅竹月嘴里塞。

宋演面带难色,仿佛被那要饭一样落魄的袋子刺伤了眼,想起曾经跟着他上山下水的一把梅干,胃里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伸手虚虚一挡,干笑道:“段……段兄,仙长那个……可能,大病初愈,有点……咳,虚不受补。”

段三仇很轻易就看出了他的想法,皮笑肉不笑:“上品清心丹,禅音寺的秃驴炼的,我看姓梅的像是被心魔攻心了,老夫好心捞他一手,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禅音寺,宋演一怔,虽说他基本没什么常识,但还是听过一嘴,禅音寺是十大仙门中唯一一个佛修门派,据说祖师无顾大师是道门出身,不跟少林寺一样练武,而是专门烧锅炉的——以丹术闻名。

他上次打算去玉清山通真会碰运气也存了禅音寺或许有人来的想法。

谁道那时无知,天地间阶层分明,俗世与仙山天壤悬隔,凤麟全洲的盛会,在人家眼中就如小孩过家家,怎肯屈尊就下?

宋演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帮忙掰开梅竹月的嘴:“段兄,请!”

许是那颗禅音寺出品的丹丸药力非凡,过了不多一会儿,梅竹月原本冰凉的身体逐渐回温,宋演近距离看着那人右眼皮上的一颗红痣发起了呆。

片刻后,那双长相多情的眼睛睁开,宋演很清晰地从中捕捉到了一丝错愕、欣喜、难过等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的复杂感情,然而又很快归于虚无,被名叫“温和”的盖压了下去。

宋演垂眼,暗自长长出了一口气。

梅竹月撑着身体坐起来,砸吧了一下嘴,狐疑道:“哪里来的秃驴味?”

段三仇眼神一亮,姓梅的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眼神倒还不错!

却又听他道:“啧,还有点馊了。”

段三仇:“……”

“呵,仙长还挑上了,”他比划了个擦刀的动作,冷哼一声,“就怕有的人眼高手低,不识好赖。”

梅竹月罕见地没回嘴,端着一副良家妇男的模样真诚开口:“多谢你们了。”

几个字让段三仇瞬间坐立难安起来,让人怀疑此人是不是对好脸色过敏。

宋演端详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道:“客气,也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哎,说起来咱俩还是本家呢。”

段三仇:“?”

谁跟你是本家,你有没有事?

梅竹月正自己给自己把脉的手一顿,仍是笑意盈盈,眼神清润,温和地注视着宋演,饶有兴趣道:“哦?”

“我们之前见到仙使们的船了。”

宋演食指和中指交替敲着大腿,想起甲板上那几个一身素白的半大孩子。

“他们没有您一耳朵听一块大陆的本事,也没有您伸缩自如的仙器,衣服……也不大一样,”宋演瞥了他怪异的腰封一眼,目光不小心撞到了他濡湿散乱、因为起身仓促而散开衣襟的胸口,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咳,也不比您脚程快,转眼就能钻到妖洲上来。”

“小仙使们可热心了,点心里头放了不知什么花蜜,又香又甜,嘿,扯远了,他们应该是您遣过去的吧?宋师一个人游历四方,从凤麟直接到了长洲……嘶,之前您在吕罗幻景中说,要找什么‘平衡’,难道现在也是?”

段三仇险些被口水呛着,这胆大包天的混小子,谁能保证朔望台上没有资历深一些,或者是特立独行些的仙使,他怎么……怎么敢指摘那位……

过了好一会儿,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兽吼,打破了尴尬的死寂,这才听得那人悠悠出声。

“不全是吧,碰碰运气而已。”

段三仇石化在原地。

梅竹月……宋梅生掩唇低低咳了几声,本就清润的眼沾上水雾,长睫湿漉漉地,飞速眨了几下,无害极了,任谁也无法将他和观星殿仙使那三百岁高龄的“老头”放在一起。

普通仙人五衰之前入道长生,百年大限到时尚且尤能飞天遁地,那几乎是一个人终其一生的极限了,可即便如此,那仍然是千万分之一的际遇。

仙山的长生路上骸骨累累,也同样辉煌璀璨,宋梅生的三百年是什么样的呢,他在观星殿上日日问天,又问出了什么?

宋演突然觉得这样的长生,似乎只剩下了枯燥可言。

“方才段兄说您被心魔攻心,还要紧么?这地方很是凶险?”

宋梅生弯了弯眼睛,偏过头看向那困住他的“水球”。

“这是天鹿的真目,还有一假目我还不曾寻到。”

“你一生尚短,嬉笑怒骂分明,不要紧的,只有忘了来路的人,才会溺在其中。”

恭喜小梅切大号,喜获真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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