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菩萨蛮(七)

那句话轻得不可思议,却无端带着些厚重,非常难用言语形容,就好像历经百年风沙的城墙,岁月化作风霜刀剑,在所过处留下的痕迹斑驳陆离。

什么叫忘了来路?

是三百年光阴淡化了曾经的往事,还是亲人师友挨个作古,往事如尘埃,早已落定?

宋演听得半知半解,却并不妨碍他对那风轻云淡中的忧思感同身受。

毕竟能在那如水的牢笼中困得动不得半分,那得是多么无力的情感,到最后强如他,竟也会落得个心魔攻心的下场。

如果他们不来,七洲共尊的仙师会不会就此悄悄长眠在这世外角落?

段三仇收敛了不少,脸色犹如便秘,在他的想象中,宋师不应该是渊渟岳峙,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之类的吗,怎么能是这样……

他又小心翼翼瞥了一眼,正好看见宋梅生西子捧心似的柔弱起来,右手搭了左手脉,从那微挑的眉来看,也不像是能把准脉的样子。

段三仇默默牙疼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斟酌问道:“你……您怎么会突然下山?”

宋梅生把脉的手无意识摩挲着左手腕,闻听这话只是抿唇笑了一下:“我若说是为了反抗命运,会不会显得太不识好歹?”

段三仇成功哑了火,在他看来,青崖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宋师被人捧在神龛,只等着头顶悬下黄土,这命运像是早早写好的判词,只待岁月验证。

天理如何能反抗呢?他只当是宋梅生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囫囵编个瞎话搪塞他而已。

宋演却久久注视着他,眼神中有些探究和好奇。

人人都知道宋梅生高居仙山顶,得此世最长生,就算他知道了那长生不过是献祭山海的燃料,仍然觉得世人只会说他命定天选。

不过是由不得自己么,仙师有名有利,有天道眷顾,享着常人望不到的长生,舍去区区一点自由算什么?

天底下不得已的人多了去了,他不愿意,有的是对天道侧目求之不得的人。

宋演怀疑他可能并不认为自由那么重要,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否则过去的三百年他又怎么肯听之任之,除了椿未迟那次从未下过天阶呢?

宋梅生差不多缓过劲儿,站起来整理着衣袍,饶有兴趣道:“你们又怎么会到长洲?椿未迟竟也肯放你们进来。”

宋演一脸愁苦:“这可说来话长了,我们应该是意外掉进来的,估计那几位还没走远,您喊一声说不定还能应声。”

宋梅生瞥见了段三仇手中的狩魂刀,了然道:“哦,这跟当面羞辱他也没什么分别了。”

闻听这欠欠的语气,段三仇的手下意识痒痒的,他有些崩溃,不是,这厮怎么能是宋梅生!

远处兽吼近了些,让人平白感觉这落不到实处的“地面”也在随着什么庞然大物的脚步震颤。

宋梅生像是又突然晕眩了一下,微微一个趔趄,宋演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就见那人左臂上跟有伤似的瑟缩了一下,很快抽了回去。他便在那一触即分的接触中感觉到了那人左臂上异乎寻常的地方。

微微凸起,要不是仙师威名远扬,他几乎感觉此人骚包地戴了个不规则的臂钏。

然而他很快顾不得这件事了,宋师顾头不顾腚,宽大的黑色腰封中又掉出来了一本巴掌大的册子,正好落在宋演脚边。

宋演弯腰捡起,才发现封面上用极其潦草的狗爬字写着“观海”两个字,竟莫名还有些眼熟,他没忍住笑出了声,眼神微妙,忍不住心疼起朔望台上誊抄星历的小仙使们,仙师三百年清名,墨宝却是不敢恭维。

宋梅生看起来有些生气,又憋屈地笑了一下,伸手接过了那本册子,咬着牙道了一声笑眯眯的谢。

“见笑了,一个旧友的遗物。”

这是什么仙师版的“我有一个朋友”,宋演乐开了花,一脸“我懂我懂”,谁还没有点难言之隐了?

眼看宋梅生脸色又不太好看起来,宋演这才发现他方才可能不是生气,像是又要晕回去。

他转头看向段三仇:“段兄,你那什么‘秃驴丹’还有没有,药效好像不太够!”

段三仇:“……”

宋梅生用力按着额角,一边手搭着宋演:“不碍,往外走就好了,脚下这片花丛看到了么?那些是幻生花,我心魔未消,不太好受罢了。”

段三仇看了看那如琉璃一样的花:“外围有不少奇诡异怪,遇到难缠的怕是不好对付。”

“不用对付,我手中有苍溪野的连云枝,到那边无花处可以送你们出去。”

“那您呢?”

宋梅生:“我还要去寻假目。”

宋演跟搀老佛爷一样做了个“起驾”的手势:“不,不出去,仙长去哪我们去哪。”

开玩笑,上面几位可都磨着刀呢!

宋梅生一怔,然后了然:“我可以给椿未迟留个字,你们用连云枝出去,他不会怎么样的。”

“我不!”

段三仇:“……”有点丢人,但不知道丢的是谁的人。

“难道是仙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方便被我们跟着?”

“……那倒没有,只是我自顾不暇,有危险未必能护着你们,要跟便跟着吧。”

多么伟光正的仙师啊,宋演眼冒星星,诚恳地搀着这根“大腿”往幻生花丛外挪。

他怎么会说他们连船都没有,出去也走不掉,还想搭宋师的仙船回瀛洲呢?

就在走出十余丈之后,意外突起!

几十道风刃向着他们斩来,宋演瞪大眼睛,那风刃的源头竟是一只长着四只蹄子的鸟!

比那个长着龙头的“瞎”还有视觉冲击力!

宋梅生推开他的手,迅速抽出拂尘斜斜一挡,左手在眉心前掐太阳手印念了什么咒,那风刃随之停滞片刻,在前方嗡鸣一声化作阵阵狂风,并未能伤人分毫。

他站立不稳向后退了半步,额上青筋一跳一跳:“那是龙雀,也叫飞廉,不要攻击牠,绕道走!”

宋演反应慢了半拍,因为那狂风方才鼓起了宋梅生的袍袖,他就在那瞬间,以敏锐非常的目力看清了那人再三遮掩的左手小臂。

那微微凸起的不是什么臂钏,是深深的疤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那些边缘丑陋的疤痕是两个字。

宋演。

宋演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酸楚,他想起当日在玉清山,本来飘然而去的仙人突然返回,与他聊起自己的名字,称这是个“很好的名字”,那人借着自己的名字又想起了什么呢?

那个不知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的朋友,对他这么重要么?如此刻骨铭心么?

宋梅生显然发现了端倪,只觉得脑子疼,心口也疼了起来,他疲惫地摇摇头:“不干你的事,走就是了。”

宋演笑了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搀住他,几人放快脚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当然不可能会认为和我有关,还要多谢仙长因为这个名字近日来的照拂。”

宋梅生一愣,然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低眉敛目,其实宋演撒泼耍赖的时候有一句话说对了,他的确存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过去的两百年里,他寸步不离观星殿,夜夜坐在星仪阵中,去感受浩渺无边的道理。

究竟什么是地脉,什么是葸瘴?

唯有日上东海,星辰隐去,他才能在小憩的那片刻于梦中见一见不同的景,那里有一片巨大的湖,湖中印着他的影子,犹如困兽一般的影子一遍遍告诉他,他是“守月人”。

于是在醒来之后,宋梅生又开始思考什么是“月”,日日重复。

直到二十年前,月相有异。

那日长庚袭月,四象同现,又恰逢十五,几乎所有特殊的星相演了个遍。他就在那错综复杂如同出了故障一样的天象中,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他身上,左手小臂处有被人施加的术法,施术人的实力不弱于他自己,他费了好大劲才解开一道印记。

然后他又发现,那只是个用来隐匿的术法,名叫“藏锋”。

能将完全无关的两个东西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联系在一起,并将附着物完全隐去,若没有比施术人更高的修为,基本不可能发现端倪,堪称藏污纳垢的必要之选。

然而等他尝试着解开印记之后又被吓了一跳,印记下面是相同的印记,他当时十分好奇,一道接一道地解,直到最后一道印记解开。

他陷入了更大的不解中。

一连九道藏锋印,全部解开之后,掉出了一本巴掌大小的小册子,以及那小册子下面,浮现在本来光洁手臂上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歪歪扭扭凸起的深色疤痕。

小册子首页用潦草的字体写着“观海”两个字。

而左臂上的深色疤痕看着像是自己的手笔,他在那个夜晚皱着眉缓缓念了出来,那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宋演。

在那一瞬间,他脑中划过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身穿碧山青的长袍,长发过腰,迎光而去,留给他一个肆意潇洒的背影。

宋梅生很奇怪,明明三百年或深或浅的记忆中,自己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那左臂上曾经深可见骨,上百年未褪去痕迹的疤痕如何解释呢?

那一刻,别样的想法忽地拔地而生,他额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自己那平铺直叙的前半生,或许不全是真的,观星殿像一个巨大的温柔囚笼,禁锢了他的思想,美其名曰是为七洲生灵堪破玄机,平复山海的大任。

宋梅生捡起飘落在地的“观海”小册,里面只有薄薄几张纸,用同样潦草的笔触画着几条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线条,有圆润的,也有锋利的,看起来更像是小儿学笔时乱画一通的涂鸦。

难以言说的无力与窒息浮上心头,那张扬的两个字几乎能刺痛他的眼,心上却茫然一片,这个光凭字迹就让自己心悸不已的人,就是“宋演”么?

那人让他“观海”,八百里青崖山蜿蜒起伏,绿浪如水,观星殿与晏楼一南一北遥遥相对,他日日与星仪作伴,在万古星辰中寻找预示的蛛丝马迹,只觉得两百年犹不够他堪破观星的玄机,又用什么去观海,怎样观海?

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安排好观星殿中事务,独身一人离开瀛洲,在吕罗幻景的“平衡”中受到启发,不管是七洲九海的平衡还是自己那虚假记忆的平衡,他都要去一寻。

苍溪野上光怪陆离,怪诞无边,如同此世之外的一隅,他就在伴椿木而生的大妖天鹿的眼中,溺进了似真似幻的过往。

那个曾惊鸿一瞥的碧山青人影终于有了真切的面容,他眸色清浅,嬉笑怒骂,宜喜宜嗔,过腰的墨发披散,从肩头垂下一缕,狂风灌进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愁云笼罩的苍山远影中,那人回过头,身形如晏楼门前生长的翠竹。

“我的时间到了,小古板,你要记住,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去完成我没有来得及做的事,这是我强加于你的宿命,去为这十方天地,找出真正的宿命。”

那人转身前,从来疏狂的眼中忽然焕发了别样的神色,他轻轻说了句什么,直到最后宋梅生也没能听清。

为了听得更多,他疯了一般任由神思拽他下沉,仿佛就算溺死在天鹿真目中也无所谓,直到……隔着如水的界限,他猝不及防撞进了那双眼睛。

刹那间所有心防崩塌,洪水灌破千里长堤,心魔丛生却兀自清明。

他放在身上从未示人的那张小像,终于有了五官,那样鲜活。

只是他能相信吗?

那究竟是梦中的晏十三,还是眼前的宋演?

究竟是这个不足弱冠的年轻人影响了他的梦,还是梦中该有这样一个人,真真假假不得解脱。

禅音寺的清心丹名贵,却并不能按住他蠢蠢欲动的心魔。

他曾自诩守月人,却始终不知月是什么,三百年大梦一场,唯独左手小臂上蜿蜒的疤痕可窥得一隙。

记忆造了假,唯有伤痕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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