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线惨淡落幕,西线也并不乐观。据说是因为戈兰王认为恩克要求的军费太过高昂,一直推迟不肯支付,恩克王便命令西北北境军集体撤退,让戈兰人守卫自己的领土。戈兰人显然不是芜的对手,芜人趁机爽快地收获大批物资,尽管恩克王提前部署派军队截断了芜人后撤之路,芜人损失惨重,也没能带走劫掠的全部物资,但这还是对戈兰和戈兰民众造成了残酷的伤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主不仁,在利益的博弈中将百姓生命视为无物,这是比东线失败更要恶劣的人性沦丧。在新文□□动的推动和国内外舆论压力下,戈兰慕王摄政,软禁恭王。戈兰和恩克订立新的战时互助条约,进入一种可笑的蜜月期。
在强大的外敌面前,这分分合合的三个国家终于拧成一股绳,合办军校与恩兰盟军正是此时产物。戈兰摄政王慕非常重视他掌权以来的第一次外交合作,派出助他平定国内叛乱的力将前夜。
前夜年少有为,早早登上武官的荣耀之顶,作为助慕王奠定基业的开国功臣,前夜前途无量,却又摇摇欲坠。慕王将他的归宿选在了恩克雪原,他心知肚明,我们也都心知肚明。如赤冬新月女子救护军的前仆后继一般,这是场有来无回的单项奔赴。因此库里亚早早叮嘱军官士兵们不许故意和戈兰友军发生冲突,要像感恩赤冬的伯纳斯科尼将军那样感恩前夜将军的奉献。有些人自然听进去了,有些人就算明白这个道理,也无论如何无法照办,听说格林将军的妻女都死在当年的屠城中,这样的国仇家恨,并不能随着一份轻飘飘的条约轻易消解。也许格林将军自请调往后方担任军校校长,正是怀着这种难以面对过去的心情。
戈兰军抵达军区那日,库里亚携文武军官出营三十里迎接。前夜骑马走在最前,见这边黑压压一群人,便笑:这么多人来接,是把我当和亲公主了吗?某种程度上讲确实如此。同样是将国内显贵的年轻美人送来换取和平,附上丰厚钱粮和各类先进器物,甚至同样终身不再归国,只不过,这次的年轻美人不擅长文教与内务,而是会在战场上大放异彩。
库里亚笑着迎上去,前夜扶着他的手臂下马,还唤来属官文心记录下这象征戈恩友谊的一刻寄给慕王。听说前夜和戈兰几位反恩将领走得很近,没想到本人并不反恩,十分开朗温和。然而,在文心合上本子的那一刻,前夜立刻翻脸。他说,除军令外,别指望他听任何话。他生平最恨恩克人。还好前夜顾及两军和气,最后两句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随从的我和文心能听见。不过——再还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一个激烈反恩的将领进入恩克,谁知道以后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接回戈兰军后,库里亚深感不妙,派情报部门深入深入再深入地挖掘前夜的档案,甚至不惜从□□和黑市那里买消息,终于得知前夜有一胞兄,此人在戈兰做教授,因性格刚正爱写文章讽刺实事被辞退,后前往恩克从事普及教育,也就是在小学教人识字。文学清洗后期恩克和戈兰交战,两国人民互相残杀,前夜的胞兄在这时被恩克人抓住杀死,人头挂在城门口示众。难怪前夜恨恩克人入骨,哥哥辛苦为恩克的教育耕耘,最后反而被害惨死,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
库里亚看到调查报告后已然被气笑了。慕亲王给他的档案里明明白白写着前夜是独生子女,这位老奸巨猾的年轻摄政王在历代统治者上位后都绕不开的封王与削藩之矛盾中走出了第三条路——祸水东引,真乃一代神人也。
那么炸弹丢进了恩克阵营,该怎么办?有人出主意说,把妻女被杀的格林将军调回来放在前夜身边,两个人同样悲惨,就没那么恨了。事实上,格林将军的妻子是戈兰人,她同样死在恩克,这样只能加重前夜的仇恨,甚至加重格林将军的仇恨。如果真要这样冤冤相报,还不如把我派过去。可是苦难是不能量化、不能互相比较的。这个歹毒提议最终被库里亚以“有失人伦”的理由否决。此事无解,当年恩克人疯起来连恩克人都杀,这是不争的事实,除好好道歉征求原谅外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不过,我是真的被派到前夜身边了。库里亚说我有常年留学戈兰的经历,语言基础非常好,让我多多接触前夜将军,并且用我擅长的“清静无为”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他,让他早日脱离苦海。我想库里亚将军一定对我从前所学的专业有很大的误解,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没有其他选择。
前夜将军比我想象中更阴晴不定。有时他笑眯眯地和你说话,然后如初见一般马上翻脸,有时温和地望着你,在你还猜测他什么时候会突然骂人时,他已经温柔地结束了这场对话,好像那个缺乏礼貌缺乏道德缺乏教养的人格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也有时他直接从你面前走过,完全忽视你和你的声音,让你忍不住疑惑自己是否和这个人朝夕相处达一年之久。我一度怀疑他患有精神分裂,拥有三至十个人格,还专门去找赤冬来的女医咨询过,但女医说,这些表现听起来不像人格分裂,大概只是性格恶劣而已。我不禁为自己过去大半年的同情与温情哀悼:一直以为对方受到战争伤害和亲人离世的冲击患有未曾被别人察觉的精神疾病,结果竟然单纯只是在折磨我而已。更值得哀悼的是,我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只要他以正常、能够沟通的状态出现,我的心就被巨大的感动和成就感填满。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是不适合有孩子的,不然还没把孩子教育好,就被孩子教育成孙子了。我该谢谢前夜让我知道这一点。
库里亚说,我是唯一一个和前夜相处这么久还没有来找他抱怨的人。这倒没什么好抱怨的,郁闷的时候最多腹诽片刻,毕竟苦也好乐也好,这都是我的命运。如果因为对方每天说“最讨厌恩克人”“最讨厌戴眼镜的人”“最讨厌比我高的人”就放弃对接工作的话,实在是太轻率了。
是“恩克人去死”“戴眼镜的人去死”“比我高的人去死”才对吧。库里亚纠正我。
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不是。戈兰人也是一群性格非常扭曲的人,学戈兰语,尤其是古戈兰语就会知道,这个民族爱恨分明且感情强烈,但比起像赤冬那种说狠话少拿刀子捅人多的民族,戈兰民族更爱逞口舌之快,比如把“最讨厌……”说成“……去死”,把“最喜欢……”说成“……简直是神明赐予我上一世拯救世界的礼物”,把“你去死吧”说成“老子要把你碎尸万段”,把“好好笑”说成“笑得我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诸如此类。一言蔽之,喜怒哀乐都夸张。
但是戈兰人很少说爱和脆弱。他们擅长把十分爱说成三分,把三分爱说成我好恨,这种擅长程度简直可以和赤冬人随口编出动人情话的本事相媲美。简单来说,戈兰是把恨说得比爱重的民族,赤冬是把爱说得比恨重的民族,恩克是喜欢把爱和恨都说得缠绵的民族。
何况这些回想起来有些可怕的逆来顺受是有用的,不知是不是在工作的沙漠里徒步太久以至于看见海市蜃楼,我总觉得前夜好像开始有些信任我了。如果一个人在做事时会换位思考,那他的本性一定不坏,这样的人并不可恶,说白了,只是张牙舞爪的流浪猫啊。
库里亚听完我第一年的汇报,露出一种有些敬佩的神情,说,那明年辛苦你继续好好养猫。我不觉得我做出了什么成果,也不觉得这有多值得敬佩,但这一年真是把我累到了,仗没有打完休假没有变多工资也没有涨,自认苦劳甚多的我便安然收下这份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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