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时间的验证中,我越发确信前夜真的开始信任我,也越发发现他有着非常柔软的内心。也许正是因为心地柔软,受到伤害后才更觉得痛。
前夜在戈兰呼声很高是有原因的,他真的爱兵如子,不分相貌、家世、人种、性别地爱。刚合编时,有些恩克将领并不爱护手下的戈兰士兵,是因为连前夜这样带着国仇家恨的人都一视同仁地爱护抗芜力量,怀有偏见的将领才越来越少。前夜的本事也很硬,这个个子小小的戈兰人身法及其灵活,尤其擅长马上作战,指挥风格细腻多变,立下很多战功。库里亚爱才人尽皆知,不过多久,他便将前夜宠如掌上明珠。最开始库里亚一走近,前夜就拉着我快步躲开,过了很长时间,库里亚那种一见面就恨不能亲他两口的神情依然炽热,前夜拿他没办法,才偶尔允许这位主将拍拍他的肩膀。
前夜也有不擅长的事。我很用心地教他恩克语,他还是说得很烂。前夜学恩克语的时候脾气最好,或许因为我是王城合办军校的挂职教授。他最初对我们敌意很重,也很喜欢鸡蛋里挑骨头。我本来只提供生活帮助,库里亚安排了更专业的语言老师来教他,但他先说不要女人,后来又说不要右手写字的人,还有不要戴眼镜的人、不要个子比他高的人。在恩克军队找一个个子不到一米八的男人可太难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颇有语言天赋、各方面条件都满足的士兵,他又说,不要学生,要教授来教他。总而言之,浑身是刺。我说,后方的教授不少,在前线的教授就我一个,您不嫌麻烦的话,就天天带着我当随身翻译吧。
前夜拿着我的职务认证看了好久,惊讶地说,竟然是戈兰发的。我说是的,教师资格证也是戈兰发的,本来准备毕业后留校或者回恩克教书,后来改主意了。
为什么呢。前夜问。
我想回来见一见父亲。我犹豫了片刻,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关系还不足以讨论彼此生命中深刻的话题,便隐瞒了那场会刺痛我们两个人的清洗。
叔叔一切都好吧?前夜接着问。由于自己已经家破人亡只剩一人,他很关心士兵和士兵的家庭,批假批得很大度,也愿意帮其他军官带信。师父从小便教育我不能撒谎,我选择性地回答了上一个问题,全身上下的背德细胞就已经竭尽全力,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同一个人连说两句谎话,便诚实地答:我没见到他。因为战乱我们断了联系,我就去考军校了。
如我所料,前夜眼中的光闪烁了一下。那时我已经从库里亚那里得知了他的大多数身世,知道他正是在读军校时与哥哥失散。明明猜到他会回想到旧事而伤心,我却不得不遵从本心如实说来,心中有些难受。我不禁疑惑究竟哪个才是我真正的本心,思索间听到前夜问:还有再接着找吗?
没有了。说完这话,我心里依然有点不是滋味,便找补道:我总觉得只要战争能结束,我们一定会团聚的。
前夜哀哀地扬起嘴角,姑且信了我不知是在哄谁的鬼话。他趴在桌子上,将脸埋进臂弯里,闷闷地说:请你教我恩克语吧。
我确信就算没有远超常人的记忆力,也绝不会忘记前夜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在我面前时,前夜从来没有这么温柔、从来没有这么客气,更从来没有这么无助。我想,唯一能解释的就是那张教授职务证明。总之,虽然理由十分莫名其妙,但前夜的恩克语教师终于被确定下来。库里亚非常欣喜,连连说还好没有让我埋没在后方,接着迫不及待地定下了课程周期。我庆幸自己右手一坏就立即学习用左手写字,现在能写得比较端正,要不然,还真的没办法担任这份工作。
前夜为贵族出身,他的家族在学界一直有不错的地位,父亲去世后,哥哥继承家学,他则在哥哥的溺爱下放养长大。在这种比较传统的家庭中长大,他自然也注重师承,所以专门考了军校。可惜没学到多少内容,军校就在内乱中被打烂了,可以说,他现在的地位,是从士兵起步一步步打上来的。
命运真的很奇妙,也许这反而是最适合前夜的路,因为前夜学理论知识实在是太太太慢了,但若让他上手试试,他马上就能触类旁通,只要给这种人足够的实践空间,他很快能在摸爬滚打中成长起来。
前夜最讨厌考试。他说,古人云“——妈的,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我说,季老再讨厌考试,也改变不了他会十二国语言、能做绝学的事实。你非要找个教授来教你,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吧?前夜愣了愣,道:还真不是。
……不是就快做。我笑着看他不情不愿地拿起笔。能让前夜这种很要强的人吃瘪的事不多,恩克语考试是唯一一个。我有时也在反思,是不是平时太好说话,他稍微求一求我就退让,才导致他的恩克语进展缓慢,要是找个前夜最讨厌的人来教,他恐怕早就自学成为语言大师了。
在这最长的停战期内,日子平静如水,戈兰士兵和恩克士兵在训练中建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我每天和前夜一起吃饭,清闲的黄昏就牵着各自的马并肩散步,在会议前后闲聊几句。我曾试探地问他:你恨我吗?他一下就明白我的意思,但看起来有些纠结。最后他半开玩笑地说,恩克人也不全是背信弃义的恶徒啊,不过到了南方,还是见一个杀一个。
从针锋相对到并肩而行,只过了十七年时间。正如六零兄说的那样,只管种下种子,剩下的交给阳光、雨露、土壤和爱。阳光雨露土壤都来自自然,我们能做到的只有爱而已。对我们这些能活千百岁、坐看海枯石烂的长生种来说,古人的一句话却更贴切了:是爱也,动日月而移星辰。
我们都在静谧中感到大战即将来临,为容纳更多军官,库里亚撤销所有单人宿舍,带头表率,首先和艾伦将军合住,我也被安排和前夜住在一起。前夜看着新门牌问我为什么明明是恩克人,名字却用戈兰文字书写。我答,这个名字来自古瓷朗语,而戈兰语和古瓷朗语最接近。因为这个名字,别人常常以为我研究道学,其实这只是爱好,我本科和研究生期间做的都是荀学墨学。我也问前夜名字的由来。前夜说,他们兄弟的名字都是根据古人节气取的,他出生在春分凌晨,于是取名前夜,哥哥出生在传说中的端午,于是取名濯缨。
听起来的完全没有节气感,若不是听到这个故事,我绝不会想到他的名字和春分有关系。不过……濯缨。濯缨……?
听我不断喃喃着这个名字,前夜忍不住问:诶?你认识我哥哥吗?
是我师叔。我的老师是否年先生。我言简意赅地答完,听到前夜欢快地说:否年是哥哥的大师兄。没想到我们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层联系……
后面的话还没进入耳朵就已模糊了。我的思绪又回到大清洗中的戈兰,不由得浑身冷汗:为何否年老师如此担心这位师弟?为何恩克人会莫名其妙杀死有功于城市建设的戈兰友人?由于国王及时下达约束令,两国冲突中死于恩克人之手的戈兰人不过一二十个,为何这些人并不是全是平日横行霸道的贵族,还有前夜将军的兄长?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并不简单。我真该早点问清前夜兄长的名字,这样就可以趁休战回去调查,如今恐怕不久之后又要打仗,也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查清真相。
前夜感觉我的状态不对,但没多问。我们现在熟悉了不少,大概是相敬如宾的朋友关系,我知道前夜指挥的几场惊险战役,前夜知道我亲历了文学清洗,至于具体细节,我们都没有勇气互相打探。思及此,我再次明白,这也是命运的安排,不需要更早也不需要更晚。时间总会有的,多出几趟差,总能找到线索。
我们的预感没错,芜人果然卷土重来了。这一次两方都做足准备,估计会是开战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我在后方指挥所做参谋,前夜要带兵上前线,我叮嘱他多跟下属说恩克话,不要事事都靠文心,也别忘记好不容易才记下的语法。前夜拍拍胸口说,放心放心,辞书揣在这儿呢,芜人一刀扎进来,最多捅到第四单元。我总觉得他根本就没有要复习的意思,等有时间再见时,恐怕又要重头来过。下一次我一定要严厉一点,不能让他轻易松懈。临别时我帮他披甲,用恩克语叮嘱他及时增减衣物感冒多喝热水注意风吹草动虽说军令大于山但也有老话讲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遇到不对马上后撤你是戈兰人可以不用太死心眼一切以性命为重只要人还在什么都有机会实在不行我陪你一起上军事法庭,看着他迷茫的眼神,我顿时知道这耳音是白灌了,只好又用戈兰语说一遍。
完蛋。这家伙嫌我烦,已经开始看着窗外发呆了。
给我认真听啊!我怒道:走了以后想听人啰嗦也听不到了,你就一个劲地后悔吧!
只是在想语法啦。前夜用恩克语说:等我回来,朋友。
我沉默着目送前夜离开,不敢轻易许下承诺。
能够短暂休假或者回到后方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打听当年的事,时间充足的时候,我则更换姓名样貌亲自去恩戈边境访问。父亲不希望我从政,可我还是走上了和他相似的道路。事实和我猜测的一样,濯缨先生是被偷偷杀死,然后砍下头混进尸堆里的。经历四十载奔波,真相终于要水落石出,我再收集一些最后的材料编入整理集中,就可以彻底结束调查,但是前夜在意料之中地……不理睬我了。
像初识那样,前夜从我身边走过,将伸出手打招呼的我晾在原地。
库里亚说,我是第一个因为和前夜分开太久来找他抱怨的人,因为前夜的性格虽说不再阴晴不定,但日渐冷淡沉默起来,依然不好相处。其实每一次去调查前,我都拜托战友说,如果前夜回来找我,请告诉他我有重要而秘密的事要做。我也留过信,但在真相查明前,我不敢透露只言片语,害怕因为虚无缥缈的线索伤害他的心。我知道,这种语焉不详的东西起不到任何解释作用,前夜大概以为我不想和他交往了。
我从库里亚那里得知,前夜有了新的恩克语老师,是从前找到的那个个子小小的学生兵,名叫奥格斯特·凯西。奥格斯特说,前夜学习相当刻苦,单词语法都掌握得很扎实,他现在常常用恩克语和大家交流,日常生活和作战指挥都不再需要别人辅助。我就知道,踩着人骨杀上来的人怎么可能缺乏决心和毅力,这家伙不是学不好,根本就是在和我撒娇,真的生了气,什么都能记下来。我有点为他骄傲,又觉得自己没这资格,毕竟我教前夜时,前夜总出各种大错小错,惹得大家连连发笑,我也不得不常常跟在他身边纠正解释,前夜有这么大的进步,完全是奥格斯特的功劳。
我想得通,心里依然不是滋味。我多想好好教会前夜,但他已经是其他老师的好学生了。我在外面一个人走了很久才回去,我一直在想,为了所谓真相失去一个可以一起散步的朋友,真的值得吗?可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应该这样做,我必须这样做,就像之前更换工作、去戈兰求学一样。这是我命中注定的旅途。回到宿舍,我看到桌子上放着一本书页卷边浑身脏兮兮的袖珍辞书,左手顿时抖得不听使唤,右手的义指也使不上力,好半天才把它拿起来。书页里掉出一张纸条,上面用恩克语写着:
你是我见过最坏的老师。
我攥着它跪倒在地上流泪,为失去我教授生涯中第一个恩克语学生,为失去我真挚的戈兰朋友。天将破晓,我才终于冷静下来,将辞书和纸条放进上衣胸口内袋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三百二十岁时,终于完成了这份调查。前夜的恩克语说得越是地道,就越是对我不理不睬。他轮回大营的时间不会很长,我拿不准到底要不要把这份材料交给他,又错过了五年,这一次我实在等不住,写好纸条夹在他最近看的书里约他见面。
那天刚好是晴天,我庆幸这是个适合吹风的好日子,抱着材料坐下时,惊觉春草已经长得很绵软。前夜从草坡上走到河边,我从轮廓看出他还在生气。他走过来,一拳打在我颧骨上,特意避开了失明的左眼。
事到如今,你才想起来有话要对我说吗?前夜揪着我的领子说。他的头发已经很长,扎成马尾从肩头垂下来,或许今年夏天,他就又要剪短发,变回我们最初见面时的样子了。
我想给你这个东西。
前夜接过我手里的档案袋,任由我脱力倒在软乎乎的草原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这里面最好是两百封道歉信。如果我打开发现里面是你新出的文集或者哪位学生的毕业论文,你就死定了。
等等,先别打开!
被我猜中了是么。前夜的神色顿时变得很吓人。
……是你哥哥的事。我总觉得当年的事有蹊跷,稍微调查了一下。
前夜双手捧起纸袋,似乎不相信小小文件袋里能装下这么沉重的东西。
我用手掩住已经火烧火燎的左脸,说,我调查的结果和你一直以来所相信的有些出入,因此,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不知要不要把它交给你。我想还是应该让你自己决定,回去看看也好,直接烧掉也好,看过了假装烧掉也好……如此自作主张的我没有立场祈求你的原谅,今后就算是偶然碰见,我也不会再烦你了。
但是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还想和我做朋友,就跟我打招呼吧。望着前夜离去的背影,我揉着钝痛的右脸,怯懦地没有将这句话喊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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