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熬又释然地等了大半个月后,我收到新的纸条,是前夜约我在老地方见面。他早早来到草坡上,面朝如柔河,不知一个人静静坐了多久。初夏时分,草原上的花开了许多,零零星星在风中摇曳,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坡,在他身边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想前夜已经看完了那些资料,还有濯缨先生的遗信。过刚易折,濯缨性格太过正直,他看不惯恭王政权的贪婪**、羸弱无能,也看不惯慕王政权的虚与委蛇、鸟尽弓藏,他支持君主立宪,对国王和亲王都多有不满,这些和同窗、友人的通信为他招来杀身之祸。据濯缨的学生回忆,那天一群军警称濯缨有间谍嫌疑,要将他带走,还没收他的课本、带走了几个学生要求配合调查。半个月后,学生们被放回来,但濯缨迟迟未归,他们去问,军警却说早就把濯缨和学生们一起放了。戈兰边城首先屠杀恩克居民将他们的人头挂在城楼上挑衅恩克后,恩克边城也先后挂了两批戈兰人头。后来国王说不许乱杀人,城主便没再让军警继续杀人砍头,但也没将旧人头取下来,他们要求戈兰先撤人头,然后才把这两批人头一起放下来。
城楼高大,若非守卫,根本看不清墙上到底挂着谁,只知道垂下来的是深色头发的戈兰人。因此学生们最后也没找到濯缨老师,此事不了了之。直到前夜带兵和恩克军相交,两国谈判后恩克撤军,前夜收复戈兰城池,两城撤人头归还尸体,前夜才发现其中有自己的哥哥。
据恩克军警处记录,当时戈兰使馆来函带走濯缨,并要求他们隐瞒濯缨行踪。一直以来,负责外交的都是亲王慕。也就是前夜一直忠心跟随的君主。
我望着如柔河,水声伴随哭泣声流淌不息。
你以为这样做很帅吗?你以为我会哭着说谢谢你吗?前夜哽咽着,却清楚地一字一句说:我恨你。若镜,我恨你!
我说不出话来。我没有想得到前夜的感谢与称赞,没有想过要凭此从他身上索取什么。我心中唯一想的,就是不要让前夜再失去了。憎恨终身不复再见的君主,或许比憎恨和他余生朝夕相处的恩克人要好一些,我希望他能够在要一直生活的地方更加幸福地活着,如今看来,早已弄巧成拙。
前夜将我推倒在草坪上,我知道,挨多少打都无法弥补对他的伤害,是我让我们之间的感情从爱变成了恨,因此完全放弃抵抗。落下来的却是吻。他吻着我的掌心,几乎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去,像是要就此丢弃所有的眼泪。
为什么不再一次拥抱我。
我连忙撑起上身拥抱他。
你是在可怜我无处可去了吗、是在可怜我国破家亡了吗、是在可怜我对弑兄仇人死心塌地了几百年吗?前夜一边哭,一边紧紧攥着我的衣襟。我是个让他痛苦的人,可在广袤的草原,竟没有一个怀抱能容纳他的眼泪,他才不得不抓住我。我们紧紧相拥到彼此身体发痛,然后前夜咬破我的下唇,我尝到血腥味,不像是从外面咽下来的,反倒像是从悲鸣的心脏深处逆流而上。在恩克人的传统中,只要在伤口处交换血液,就可以结为亲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前夜已经不是不能回到戈兰,而是不愿回到戈兰。
我们久违地一起吃了饭。前夜说,因为是我对他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是我给他不再恨恩克人的理由,所以我必须在他完全接受这些前陪在他身边,我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饭后散步也回归日程。
前夜像是怕有一天也被恩克丢下似的,总想要和我建立更多联系,有时他趁散步悄悄拨弄我右手小指的义肢,以为没有被察觉,其实我全都清晰地感觉到了。我只会比当老师时更加百依百顺,如果前夜像树那样有根系的话,就尽管把根深深地扎在我身体中吧,我不愿再见他流泪了。我问他,要牵手吗。他的脸色稍微有些红,说,不用,稍微抱一下就好。我便松开缰绳向他张开手臂。
动作这么大,是生怕别人看不见吗……前夜嘴上骂着,还是走过来在我肩头靠了一会。
不要再离开我了。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伸手回抱我。于是我明白,如果我再一声不响地离开,他依然不会追上来,我更用力地拥抱前夜,用行动告诉他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都不会再松手了。
和阿夜在一起后,时间好像才有了流动的痕迹,我们总觉得见不了几面就要分别。临别时,我每次都像第一次送阿夜出征那天一样替他披甲,阿夜则用流利的恩克语说:等我回来,阿镜。我常常埋怨他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每到这时,他就要生气地敲我的假腿——我去调查时遭遇山体滑坡,把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丢在了戈兰。我想,伤痕累累地活着也没什么不好的,支离疏、哀骀它、申徒嘉,我从前劝章可做这些人,没想到自己的形体先成了这幅样子。美也好,丑也好,只要还能够行动,拥有怎样的形体有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北境前线战况比较乐观,后方的建设与供给也没掉过链子。新王继位后重修烈士陵园,立碑纪念恩芜战争前期去世的士官和各国友人,同时更新上一代国王的御史英烈名单,父亲正在此列。为防止被蓄意破坏,御史墓碑都没有姓名,就像他们生前一样,可以是任何身份,同时又是他们自己。格林将军告诉我,最新的御史碑就是我父亲的衣冠冢,里面埋着他入职时写下的宣誓词。
轮休时我来看望过父亲。父亲母亲的碑都不是我亲手立的,父亲的墓碑由国家来修,周围种着挺拔的松树,母亲的墓碑在间城,鲜花环绕。作为英烈和遗体捐献者的父亲母亲隔伏勒瓦湖遥遥相望,每年春天,都有年轻人带着花束为他们祭扫,我想,这正是他们能结为夫妻的原因。这一世太过辛苦,如果父母还能在其他时空相遇的话,希望他们可以健康愉快地过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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