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自己度过了一段如此情感丰富又色彩斑斓的岁月,是在阿夜的病床前。阿夜受到多处重创,最终在战场上倒下,命悬一线。为保全阿夜的性命,芙拉达给他使用间城的新药,这种药药效极好,不过副作用也极大。林英说,药物还在实验阶段,副作用尚未完全探明,目前已知的有激素与易感期紊乱、神经性疼痛、肾功能衰竭或记忆力衰退。我当时没把说明当回事,很轻松地想,这没什么关系,性命无虞就好,身体是可以慢慢调养的。
阿夜很快苏醒了,每天清晨见到我,他都很开心地说:阿镜,你来了!两天后我察觉到不对,因为阿夜并没有关于这几天的记忆,也就是说,每一天他都以为自己第一次见到我。这种记忆衰退症状很奇怪,久远的记忆不会消失,最近的记忆却完全留存不住,一个月以来,阿夜的身体慢慢恢复,记忆还停留在被芜人刺穿腹部的那一刻。也就是说,以在战场上倒下为时间节点,之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出现在阿夜的记忆里。
记不住没关系,我会好好写下日记给他看的,如果他不理解这是什么情况,我也愿意随时一遍遍给他解释。只要阿夜还活着,多难的路我们都可以试着走下去。半年后,阿夜渐渐能记住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我高兴得几欲落泪,但阿夜却问:我是被冻晕过去了吗,为什么刚刚出发就被送回医院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情况。似乎阿夜的记忆是一条装满了的水槽,如果要保存原有的记忆,新的记忆就完全无法留住,相对应,新的记忆进入水槽,旧的记忆就被冲出来。阿夜现在已经忘记行进和作战的事了。
丢失新记忆和覆盖旧记忆完全以随机形式出现,并且阿夜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仿佛这条吝啬的水槽还在不断缩短。也许到最后阿夜会忘记在恩克发生的一切,忘记年轻时打的仗,甚至忘记自己是谁。芙拉达建议阿夜留在医院疗养,凭他现在的记忆状况,上战场实在太危险了。库里亚同意这则意见。我问阿夜如果我不在的话他一个人是否可以,阿夜说,如果我天天和他在一起,肯定还是会关心战局,我最想做的事是让战争尽快结束,他会支持我的。
我抚摸他柔顺的长发,道:等我回来,阿夜。
这一年我三百七十五岁,开始两头跑的生活。阿夜转院到后方军医院总院,这样治疗条件更好,我去看望他时也近一些。每次见到阿夜,阿夜都很高兴地拥抱我,没有记忆的约束后,我们天南海北地随意聊天,我也偶尔从中得知阿夜的记忆状况。
阿夜说,有时间的时候我们一定要一起看日出。这句话他说过一遍,我知道他已经忘记我们夜爬朝露山迎接第一缕晨光的事了。下山的时候我们看到松鼠,阿夜笑道,戈兰的松鼠都少了很多,还好被慕王一脚踹来恩克,恩克的自然环境真好啊。
阿夜说,好想参加恩克传统的赛马比赛。我知道他已经忘记自己在马背拾物项目中获得冠军,然后踮起脚笑眯眯地把花环戴在我头上的事了。在恩克传统中,各项比赛的冠军往往会把花环送给中意的女子,算一种求婚仪式。我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亲吻阿夜的耳朵,以示我夫唱妇随的决心。
阿夜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恩克的法律允许我们结婚吗?我知道他已经忘记我们买房子的事了。任何国家的法律都不允许我们结婚,但身为伴侣,可以把对方的姓名写进房产证另一栏。单论领证的话,这两种对我们没有太大差别。阿夜在拿到房产证后说,如果能一直活到战争结束的话,要常常请艾伦和库里亚来做客。
阿夜说,其他病房的士兵常常写信,他能写信的人只有我,如果给我写信的话,我可以收到吗?我知道他已经忘记我在信中将他介绍给章可的事了。章可得知我恋爱的消息非常惊喜,得知对方是戈兰人后更加惊喜,得知阿夜是男alpha后惊上加惊,不知之后有没有喜上加喜。他在信中对阿夜说,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一定要来信一吐为快。阿夜曾模仿我的笔迹和语气给章可写信,章可完全没有识破,还老老实实地写了回信。每每提起这件事,我们三个都忍不住大笑。阿夜对我的了解和知觉实在太深太深了。
一次休假,奥格斯特也来看阿夜。阿夜惊讶地说,恩克竟有这么漂亮的小孩。奥格斯特没忍住直接掉了眼泪,因为这是阿夜第一次见到他时说的话。我知道阿夜已经忘记奥格斯特做过他的恩克语老师,忘记我给他看的一袋子资料了。第二天,阿夜不满地瞪着我要我滚出去,他说,他一定是被我气病了,否则怎么会住进医院里,还要我好好解释神神秘秘地躲着他是在干什么。之前出于忙碌无法解释,现在我可以天天求他原谅,不知该喜该悲。
这时候的阿夜最可爱。对他来说,我自称是从未来穿越来的若镜更容易理解。我说在几十年后,我们是亲人、恋人、友人,共同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阿夜很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未来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才知道,那时,或者更早之前,阿夜已不单纯把我当朋友看待。趁着穿越者身份的便利,我打探到许多阿夜不太可能会对我说的秘密。比如最初找恩克语老师的奇怪要求,其实并非刻意为难。
阿夜开始识字时,濯缨刚取得教授职称,濯缨把他抱在怀里时,他们的母亲在旁边开玩笑说,小夜的识字老师就是教授,以后再学别的语言,岂不是也要找个教授呀。濯缨便道,那还是我来教就够啦。不戴眼镜、左利手、个子不高,这都是濯缨的形象特征。阿夜是想再见哥哥一面。
还有当初让库里亚愤怒不已的档案误导。这表格是阿夜自己填的,他常年打仗不知道一些新词语的意思,又懒得问别人,以为独生子女就是独身子女,也就是家里人都不在了的意思。慕说不上老奸巨猾,但至少也是将错就错利用了这一点,并且在情报封锁方面下了相当大功夫。
最近阿夜已经不太会说恩克话了。早知道会有这种情况,我当时一定逼他好好学习。但我转念一想,时间过得太快,也许我很快就会从阿夜的记忆中消失,成为和他毫无关系的人。生病的是阿夜,穿梭时空的是我,我用五十年让阿夜记住我,又用五十年看阿夜忘记我。我遗憾自己并非真的时空旅客,可以知道阿夜从前的心事,再返回未来好好珍爱他,在这场不可逆的回忆中,我一边甜蜜,一边苦涩。万物总如此相依偎,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此为恒常。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道理——没有过去的两个人,正是没有未来的两个人。
再后来,阿夜说他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交谈时说了什么,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是在什么时候。他的诚恳让我心跳也心痛不已。我有些骄傲地说,我都记得,好像说出这话能证明我的爱比阿夜的爱要深似的。其实这并不是因为我很早就对阿夜动了心,只是单纯因为我记性很好。我常常觉得人生的颠簸太多,但回忆和阿夜在一起的时光时,总能欣然而笑。我想,我的好记性应当就是为这种时刻准备的。
和我畸形的好记忆相反,阿夜的记忆一边减少一边混乱,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来到恩克,又因为前几日见过我,对我很有好感,因此常常用纠结的眼神打量我。虽然纠结,阿夜却并不怀疑我,也许因为我们对彼此的气息太过熟悉,身体有本能的亲近感,这是记忆流逝所不能改变的。记忆混乱后,阿夜的精神状态也变得很差,总是感到不安与迷惑,同时又莫名依赖我。我的往返频率不得不改为每月一次,情况不好的时候甚至每周一次。阿夜的时间不多了,倘若他只保留了童年的记忆,那种身体的熟悉感与现实中的难以自理会形成强烈冲突,有可能压垮他的自尊心,因此我征求现在的阿夜的意见后,替他申请了安乐死。等忙完最后一段时间,我就留居后方,等和阿夜彻底告别后再重返战场。
也许是想着千万不能倒下,千万不能发作遗传病,我这段时间常常梦见父亲母亲。我梦见母亲因淤血而乌青的手臂,想替她盖上被子,那被子却极滑,无数次地从她手上滑落下来,让那团乌青暴露在我眼前。我感觉自己常常恍惚,听其他人说,我每天都会突然神经质地捋起衣袖裤脚,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然后又放松下来回归正常。这样的动作每天大约会有三四次,我自己对此毫无知觉。
四百二十二岁的一天,我关门时无意夹破左手手指,这只是一处小小的伤口,包扎后却血流不止。我惧怕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已久,正如期待达摩克利斯之剑从头顶坠落。病情恶化比想象中快好几倍,我不得不彻底离开战场,转到间城附近接受治疗。我舍不得阿夜,但若不尽快去间城,恐怕会走在阿夜前头。芙拉达很疑惑,因为我从小就知道有这种风险,对初期症状已经很了解,为何还会拖到重症才来治疗。我也不解,明明我每天都有那种神经质的检查活动。我询问在医院结识的病人家属,他们说,我从第一次做出这个举动起手臂上就已经有红色斑点了。
啊啊,我明白了。天长地久,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离开戈兰后的漫长日子里,我握着人生的风帆,不去管目的地是哪里,因为我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绳索,一心想着让战争彻底从人类社会消失。正因为我是为消除战争而战斗的,才能屡屡获胜。后来,我也有了多生的手指。太珍惜、太在意是人之常情,不过是凡人的人之常情,我做不到真正无欲无乐地生活,从这时开始越发偏离养生之道,至于最后太过担心自己的身体导致一切彻底崩溃,更完全是自食恶果。我挣扎着想该怎样才能避免让我和阿夜重蹈父亲母亲的覆辙时,其实已经踏进了那同一条河流——葬在间城的我和母亲,与葬在王城的阿夜和父亲书写出相似的命运。
值得欣慰的是,我短暂的生命中留存了最真挚的亲情、最真挚的友情和最真挚的爱情,我感到由衷幸福。病程后期,我体会到母亲当初的痛苦,我身上有多处截肢,局部疼痛比母亲更强烈。我也选择捐献遗体以供研究,并协助进行药物实验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芙拉达说,不必强撑,你坚强的母亲坚持到了最后,你可以选择安乐死,因为我们同样需要这份数据。
于是我在生命尽头回到记忆的起点,带着章可的眼镜、阿夜的辞书和母亲的馈赠欣然走向死亡,我看见父亲母亲微笑着迎接我,章可和六零不在,因为他们还好好地活在人世,阿夜从我身后走来,我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并肩而行。
若从初见那日算起的话,我和阿夜共相处了一百六十二年零一百七十三天。这是我生命中最为色彩斑斓的一段时光,如果人生重新来过,我想我还是不后悔走这样一程。故事的最后,我们躺在不同的病床上,面对不同的天花板,感受药物注入身体后同样的宁静。这是个好结局啊——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信纸末泪点三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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