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波折

这天排练的,是整部戏情感最浓烈、也最考验演员爆发力的一场——安石被投入象征死亡的石棺前,与克瑞翁进行最后的、充满哲学思辨与情感碰撞的对峙。

这是顾砚章试镜时演绎的片段,但是正式排练时,导演的要求更高。

前面几遍排练,他都能准确地抓住愤怒与控诉的情绪,将安石对克瑞翁的斥责演绎得铿锵有力。

但当进行到安石意识到死亡已成定局,在极致的愤怒与绝望中,反而生出一股近乎神性的平静与悲悯,说出那句关键的台词“克瑞翁,你惧怕的不是我,也不是死亡……你惧怕的,是人心深处永不熄灭的自由之火。这火,你永远无法扑灭”时,顾砚章卡住了。

他试了几次,要么是悲悯感不足,显得空洞;要么是过于悲情,失去了那份超脱的力量。

那种在毁灭边缘迸发出的、混合着绝望、骄傲、以及对人性最后信仰的复杂光芒,他始终捕捉不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排练一次次中断,沈默导演眉头紧锁,虽然没有严厉斥责,但那沉默的注视和微微摇头的动作,比任何批评都让顾砚章感到压力。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地板上。

他站在象征石棺的黑色平台前,看着对面饰演克瑞翁的老戏骨老师,眼神里充满了挫败和焦虑。

顾砚章觉得自己被困住了,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无法触碰到安石灵魂最深处的那一点光。

又一次尝试失败后,沈默喊了暂停:“大家休息十分钟。砚章,你调整一下状态。”

排练厅的气氛有些凝滞。

其他演员默默散开喝水休息,顾砚章独自站在原地,低着头,手指用力攥着剧本边缘,指节发白。

巨大的沮丧感几乎要将他淹没,网上那些质疑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回响,他害怕自己真的无法胜任这个角色,害怕辜负所有人的期待,更害怕让那个……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顾砚章抬起头,看到谢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他递了一瓶给顾砚章,自己拧开另一瓶,喝了一口,目光平静地落在顾砚章汗湿的额发和紧蹙的眉头上。

顾砚章接过水,指尖冰凉,哑着嗓子:“抱歉……”

“为什么要和我说抱歉?”

顾砚章愣了一下。

排练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制片人姜锐探头进来,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目光快速扫过场内的低气压,最终精准地落在角落的谢珩身上,朝他招了招手。

谢珩正在听顾砚章那句带着浓重鼻音的“抱歉”,眉峰轻蹙。他朝顾砚章微微颔首示意稍等,便迈步走向姜锐。

“谢董,”姜锐的声音压得极低,“出了点情况。项目核心设定和安石角色背景被人提前泄露到网上了,添油加醋,现在舆论风向有点歪。”

谢珩走到门口,顺手带上了排练厅的门。

“具体。”

“一个叫‘圈内显微镜’的营销号,发了一篇‘深度解析’。”姜锐语速很快,递过自己的平板,“重点歪曲了安石身份模糊的设计,说我们为了博眼球搞‘不伦不类’,还影射选角是资方硬塞、外行指导内行,迎合‘流量密码’。下面评论被带了节奏,有些……不太好听。关键是我们内部签了严格保密协议的初版剧本细节,被断章取义地截图了。”

谢珩接过平板,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刻意截取的片段和充满引导性的评论。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的气压似乎低了一度。

“查来源了吗?”

“技术部和法务正在溯源,初步看IP跳转了好几层,很谨慎。但能接触到这份早期剧本的,范围很小。”姜锐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陈副总那边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很……”

这位陈副总是星曜的老股东之一,一直对谢珩大刀阔斧的改革和引入《陶片》这种“不赚钱”的艺术项目颇有微词。

谢珩轻嗤一声,把平板递还给姜锐:“知道了。”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法务总监陈锋的电话:“陈锋,《陶片》项目泄密事件,看到了?两件事:第一,立刻固定‘圈内显微镜’所有侵权证据,准备律师函,要求删除不实信息,公开道歉。重点强调泄露商业机密和诽谤。第二,逆向追查泄密源,所有接触过那份剧本草案的人,包括线上传输记录,全部过一遍。要确切结果。”

电话那头陈锋利落地应下。

挂断电话,谢珩又看向姜锐:“姜制片,你以项目组名义,和国话的宣传部门沟通,联合发布一个简短声明。不解释,不辩论,只强调两点:《陶片》改编的核心立意是严肃的艺术探索,所有主创选择均基于艺术标准;对于无端诋毁和违法行为,项目组将坚决采取法律手段维权。声明措辞要硬气。”

“好,我马上去办。”姜锐点头,犹豫了一下,“那……顾砚章那边?”

“暂时不用告诉他详情。”谢珩的声音缓了几分,“他现在的精力需要百分百集中在角色上。全身心的演绎才能达到我们期望的呈现效果,到时候这才是最好的证明。”

姜锐看着谢珩沉静的侧脸,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去执行指令。

谢珩在原地站了几秒,整理了一下袖口,重新推开排练厅的门,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他走回顾砚章身边,顾砚章还沉浸在自己的焦虑里,感受到谢珩的靠近才茫然地抬起头。

“为什么要和我说抱歉?” 谢珩看着他那双还带着点惶惑的眼睛,重复了之前的问句,语气比刚才更沉稳了些。

“谢董,我……”

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笑的漂亮眼睛有些水润,似乎有雾气将起未起。这样的眼神和表情,又让谢珩不由自主联想到一只被大雨打湿的可怜巴巴的流浪猫来。

他移开视线,目光扫过排练厅中央那个象征石棺的黑色平台。

“我见过很多项目,从无到有,从困境到突破。有时候,最大的障碍不是外部压力,而是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牢笼。”谢珩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顾砚章脸上,“安石反抗的,是外在的强权。而你此刻困住自己的,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击在顾砚章混乱的心门上。

顾砚章怔住了,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困住自己的是什么?是网上那些质疑?是害怕失败?是急于证明自己?还是……

“把那些杂音关掉。你不是在演给别人看,你是在成为他。他的信念是什么,你的信念就该是什么。”

谢珩伸过手,用微凉的矿泉水瓶贴了一下顾砚章汗湿的额头,顾砚章被冰得一个激灵,有些惊愕地抬眼,看见对方眼底浅浅的笑意。

说完,谢珩不再多言,拿着水,转身走回了角落的阴影里,重新坐下,留给顾砚章思考的空间。

他看见顾砚章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瓶冰凉的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谢珩在心里慢慢数着数字,不一会儿,就见那人揉了一把脸,转过身去再次投入排练。

安石的信念是什么?

是即使身处最卑微的尘埃,也要仰望星空的尊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是在毁灭中也要守护人性最后火种的悲悯与骄傲。

排练再次开始。

顾砚章走到黑色平台前,不再是之前那种紧绷的、对抗的姿态。

他伸出手,再次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石壁”,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抚摸兄长的脸庞,又像是在触摸自己即将融入的永恒黑暗。

当他再次抬头,看向对面饰演克瑞翁的演员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控诉,也没有了焦虑和挫败,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藏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那平静中,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带着对命运的了然,更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对自身信念的绝对坚守。

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克瑞翁,你惧怕的不是我,也不是死亡……”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投入寂静的水潭,激起无声的涟漪。

“……你惧怕的,是人心深处永不熄灭的自由之火。”

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克瑞翁”,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王权的冠冕,直视对方灵魂深处的恐惧与虚弱。

“这火……”

他微微停顿,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混合着悲悯、嘲讽和极致骄傲的复杂表情。

“……你永远无法扑灭。”

没有激烈的肢体动作,没有高亢的呐喊,只有那平静到极致却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眼神和声音。

饰演克瑞翁的老戏骨被这眼神钉在原地,跟随着这年轻人完全沉浸情境。

角落里,谢珩一直默默观看,身体微微前倾,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场地中央那个身影。

导演沈默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脱口而出:“Bravo!”

这一声,打破了排练厅的寂静,掌声和赞叹声瞬间响起。

顾砚章仿佛从一场深沉的梦境中醒来,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缓缓收回目光,眼神里的那种极致平静如潮水般褪去,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似乎还没完全从角色中抽离。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角落。

谢珩依旧坐在那里,没有欢呼,只是静静地看着顾砚章,跟随着其他人轻轻鼓掌,眼眸深邃。注意到顾砚章的视线,他微微颔首,像一束无声的光,稳稳地落在了顾砚章的心上。

顾砚章对上他的目光,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带着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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