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顺顺利利联系上姚文君,陈垣自己都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她正好近期就要回国,这事真是再巧不过了。
陈垣跟她约好了周六来家里吃饭,回头立刻掘地三尺找出去年邓飞拉她去办的美容卡,周五晚上下班就往美容院跑。
姜承敏打电话来问她:“你女儿牙还疼吗?”
“没听她说,应该都挺好的。”
“小孩儿有时候不注意,也不知道说,你得主动问问。”
“你有话直说吧。”陈垣觉得好笑。果然他单刀直入问:“你跟姚文君约好了?”
“嗯,明天来我家吃饭。你来吗?”
“我,我算了吧。”他被拆穿了心事,很尴尬地退让了一下,“那你现在干啥呢?”
“我在家呢。”陈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我怎么在大街上看到你车了呢?”姜承敏抬头,把不远处的店门招牌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克莉丝汀皮肤护理,是这儿吗?”
陈垣直接挂了电话。接下来半个小时躺在床上,精油开背按摩都做得索然无味,心里乱糟糟的。
一套美容做下来,出门已经八点了。陈垣边走边在包里翻钥匙,前面有人叫她,抬头看,还是姜承敏。“我在旁边吃饭,吃完你车还在这儿,就等你一会儿。”
陈垣双手抱胸,“我来做脸,明天要见丈夫的初恋女朋友,怕被比下去。”
这话说出口,她心中长出一口郁气,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原来潜意识里姜承敏那句“你俩还挺像”,这些天一直都在她脑海里阴魂不散。
姜承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的那句话对她造成了什么影响。“你们俩不是一个风格的啊,”说着指指她手里的烟,“姚文君是可可爱爱小姑娘,你抽烟喝酒一样都不落下吧?”
“之前都戒了,最近压力大才开始抽。”陈垣笑笑,“跟我说说她是什么样的人吧。”
“她啊……挺活泼的,挺招人喜欢的,成绩不错,脑子也聪明。本质上算乖乖女吧,做得最出格的事也就是追盛西原了,可她妈一发话,还不是立刻束手就擒。”
“是她追的盛西原?”陈垣眯起眼睛,“你没跟我说过。”
“是啊。西原那个性格你比我了解吧,打死他也不可能开口主动追求女生的。姚文君追了他一整年,整个年段都知道她喜欢盛西原。”
“那他是怎么回事,一开始不感兴趣,慢慢就喜欢上她了?”
“你得去问盛西原啊。”他笑。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沉默了。烟灰掉到了陈垣手背上,她给烫得一激灵,说:“我得走了。”
姜承敏自知失言,心里也并不好受,两人胡乱道了别各自钻进车里。
一个人静静坐在车里,陈垣没忍住又点开了姚文君的□□空间,一条条往前翻。她2004年大学毕业,然后出国读了个硕士,2006年毕业后就在美国结婚,次年生下了一个女儿,叫贝贝。她丈夫似乎是个程序员,比她大好几岁,留着很短的头发、戴眼镜、穿一身格子衬衫,微微有肉,但看得出锻炼的痕迹。
在大洋彼岸,她也偶尔会想起自己的初恋吗?
那个剃着板寸头的田径运动员,学习很好的竞赛班男同学,乖乖坐在她跟前、让她在脑袋上比兔子耳朵的少年。
姜承敏在外面咚咚地敲着窗户,陈垣降下车窗,他好像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很苦恼地挠着头发,陈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开口。
“回去问问孩子,牙还疼吗。”
“就这个?知道了,谢谢你。”陈垣伸手换挡。
“哎等等。”他冒冒失失地伸手扒住车门,“那啥,你别多想。”
“多想什么?”
“姚文君,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
陈垣笑起来,接受了他笨拙而十分不到位的安慰,“知道了,谢谢。”指指前面,“你挪挪你的车吧,停那么近我开不出去。”
姜承敏哎哎哎地跑开去了。
怎么可能不想?晚上洗完澡坐下来涂面霜,陈垣看见镜子里这张脸就忍不住又想起姚文君。
姜承敏说得没错,她们俩的长相确实是一挂的,单眼皮、白皮肤、瘦瘦的,只是陈垣的嘴唇更厚一点,涂口红的时候,看起来就更成熟。
她对着镜子凝视,想起以前看的日本电影,男主角意外去世之后,女友无意间发现自己和他的初恋长得一模一样,想说自己原来是替身吗,但因为当事人已经去世,永远都找不到答案了。
这么俗套的剧情要在她身上重演了吗?她暗自琢磨。
想了一会儿没想出头绪,就用力甩了甩脑袋,暂时把这个念头甩掉了。
陈垣住的小区挺高级的,姚文君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门一开,她自己都愣了:一眼看去,眼前这位盛太太长得和自己真是很像。盛太太似乎比她镇定很多,微微笑了笑:“请进吧。”
他们家并不大,两室两厅,但妙在南北通透,晚风可以从房子的一端穿堂而过,带来新鲜空气。厨房里炖着汤,墙上挂着风景照,一束月季插在花瓶里,看得出是有人放在心上、常换常新的。
陈垣请她坐下,“盛夏去外婆家玩了,今天没在。姚小姐也有女儿吧?之前看到你有发女儿的照片。”
姚文君点了点头,“叫我文君就好,我也叫你陈垣吧,我们俩自然点。”
陈垣笑了,说好。
一顿饭吃得不疾不徐,把盛西原十八岁后的人生娓娓道来。
他去了信大,半工半读地供自己读完了书。有了新的朋友,篮球打得很好,本来想去日本留学,觉得太贵又放弃了。毕业后进了IT公司,迅速结婚又迅速离婚,有了盛夏。
陈垣的手艺说不上多好,但还是很不错的。姚文君边吃边听,却味同嚼蜡。
这种神游到状态一直持续到吃完饭,陈垣问她:“要不要喝酒?我家有青梅酒,边喝边聊吧。”
姚文君点了点头,觉得喝点酒可能可以帮助自己镇定下来。
“我带了点我们高中时的照片过来,不知道你要不要看?”
一整晚都是陈垣一个人在说话,她本来还在犹豫怎么开启这个话题,没想到姚文君自己主动提起来了,她于是一口应下,说好。
灯光下,玻璃杯里的液体反射出温柔厚实的琥珀色,姚文君的声音也轻轻柔柔,有被好好宠爱呵护着长大的痕迹。
“他高中的时候挺呆的。”
“怎么说啊?”
“怎么说呢……很被动的,我进一尺,他才进一寸,很会规避风险。”她笑起来,“表白也是我先开口的,然后跟屁虫似的追在后面跟了一整年。”
陈垣若有所思地点头,“挺像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你们怎么认识的啊,不介意说说吧?”
“我大学同一个实验室的学长,他女朋友是盛西原的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他们介绍我们认识的。”她笑,“就是邓飞,你应该也认识。”
“那时候他总得有点进步了吧?”
陈垣认真想了想,说:“还是我主动的。虽然没开口表白,但我也是跟屁虫似的跟了一年。”
姚文君也笑了。“给我看看你们的婚纱照吧,拍婚纱照了吗?”
“没有婚纱照。我们结婚的时候一起去了趟青海远足,拍的照片都跟鬼似的。”
“这个也挺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大笑。
笑声的间隙里,陈垣问:“你知道赵萍吗?”
这个名字在姚文君今晚格外脆弱的脑神经上狠狠扎了一下。手一松,酒杯掉在地毯上,梅子酒泼了一地。
姚文君慌忙地说着对不起,陈垣起来去拿抹布把酒吸干,说没关系反正地毯也旧了,两人头对头一起处理着被酒弄脏的地毯,姚文君脑子里一团浆糊,隐隐约约听到陈垣又试探问:“你知道赵萍的吧?”
“知道。”她轻声答,声音陌生得仿佛并不来自自己的声带,“是盛西原的妈妈。”
关于赵萍的一切,都是从妈妈嘴里听来的。
1997年,姚文君十五岁,念高一。爸爸在外地的生意越做越好,每个月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她在学校上完晚自习回家,在门外听到妈妈砸东西的声音,钥匙插进锁眼里又拔出来,因为害怕。
她见过那个女人两次。
周六本来可以赖床到九点再起来写作业的,妈妈却早早地把她叫醒:“君君,跟我一起出门。”
“去干什么?”姚文君睡眼惺忪地走路,差点摔个大跟头,妈妈把她拎起来,面色铁青。
要到很久以后姚文君才逐渐明白,母亲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害怕和绝望。
妈妈带着她在城中村附近下车,在曲折潮湿的小弄堂里钻来钻去,最后拉着她在一扇门边站定。等了半小时,姚文君小声地抱怨:“妈,我腿酸。”
妈妈没来得及回应,门开了,爸爸和一个陌生女人挽着手走出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乎姚文君十五年人生的想象,却又和这世界上发生的所有外遇故事一样老套。妻子又哭又闹地捉着丈夫的情人往死里打,做丈夫的一边拉妻子,一边拉情妇,软硬兼施地让她冷静。
那是姚文君第一次见到赵萍。
她四十岁,但长得还很年轻、很漂亮,一眼看也就三十岁。她很小就从江苏来了信川打工,二十岁出头跟了一个包工头,没等到结婚就分手,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从一个男人跳到另一个男人,以此谋生,直到两年前遇到姚父。
赵萍有一个在上中学的儿子,听说成绩不错,但早年跟她老家的母亲过,长大之后也不认她。
当时姚文君并不知道,她的儿子就是盛西原。
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姚文君知道得也并不多。爸爸好像和赵萍还在一起,又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分开了,但赵萍走了,新的女人又出现了,不变的是妈妈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和眼睛下方青黑的阴影。
直到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妈妈在盛西原的面前破口大骂。辱骂的对象是赵萍,还有赵萍的儿子,即盛西原本人。妈妈甚至跑到学校去大闹了一通,到现在想想姚文君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激她给盛西原留了最后一点脸面,起码没有在学校拆穿他父母双亡的谎言,把他妈妈的事广而告之。
但是他们的故事,无疑在那个肯德基的下午就彻底画上了句号。
姚文君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碰到赵萍,是在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
时隔三年,姚文君还是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那个女人,还是顶着一样的波浪长卷发,涂口红、穿裙子、踩高跟鞋,只是面色苍老了很多。场地有限,家长不被允许入场,只能站在学校围栏外面看看,她挤在人群里,看她的儿子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代表信川一中2000届全体学生上台演讲,说着大家前途光明、天地广阔无限的祝福。
演讲还没结束,她就消失了。
“你是说,盛夏是赵萍的女儿?”姚文君的笑意很讽刺,“我爸在我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死了,肺癌,她不可能是我爸的女儿。盛夏的爸爸究竟是谁,可能连盛西原都不知道吧。”
“其实那时候如果他来跟我说,我们在一起就好了,不要管父母的事……我会答应他的。”她还笑着,却流下泪来,“但凡他多走一步,就算被我妈打断腿我也会答应他的。但他没有啊,他一看我不说话,马上就主动放手了。”
“你说他犹犹豫豫,我就觉得,啊,果然是盛西原,畏首畏尾,不敢往前走。可是你还是跟他结婚了吧?他带着一个女儿,妈妈的事儿也瞒着你,一大堆麻烦跟在屁股后面,可怎么就敢跟你结婚了呢?”
她的眼泪无声而汹涌地往外流。
“姜承敏跟我说,我跟你长得很像。”陈垣轻声说。
姚文君看过来。陈垣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我看到你的照片,吓了一跳,这个礼拜一直都没睡好,就一直想啊,会不会我只是一个替身呢?见了你真人,又吓一跳,心想,这不就是我吗。”
“替身什么?我们俩可不像啊。”她笑,“我不会把丈夫的前女友请到家里来看老照片叙旧的。”
“正是。”陈垣的声音温和而低沉,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现在确认了。”
这话说得略显突兀,姚文君半晌没有接话,开口只是问:“陈垣,你想他吗?”
“……想。”陈垣轻声说。“每一天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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