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再回头看,好像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盛夏。
2010年,陈垣二十六岁,盛西原二十八,盛夏三岁。春天,经邓飞牵线,陈垣第一次见面就被盛西原吸引了,不动声色地走进盛西原铜墙铁壁一样的生活,成了他的朋友和盛夏喜欢的小垣阿姨。
同一年的夏天,盛西原带着女儿和邓飞一家一起去日本大阪玩,在那里偶遇了公司团建出来玩的陈垣。
隔着一条街道,他认真仔细地观察着陈垣。
她穿着白衬衫和牛仔短裤,袖子拢到手肘处,露出大片晒成小麦色的肌肤。嘴唇上涂着深红色的口红,衬得她整个人很精神。她身边坐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青年,两个人边喝饮料边讲话,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逗趣的话,她一下笑得前仰后合。
盛西原喝了一口大麦茶心想,衬衫挺漂亮的,陈垣眼光不错。
尚未来得及移开视线,对面的人却突然像感知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两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四目相接了。
盛西原的心跳偷偷漏了一拍。
盛夏的大阪,街上旅人行色匆匆,隔着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他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
陈垣脸上惊讶的表情大约只持续了三秒,接着就挑了挑眉,眼睛和嘴角同时弯了起来。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却在这瞬间觉出了一点滑稽:怕什么呢?看一眼她还能冲过来揍我啊。
于是也笑了起来,像对她的回应。手机铃声响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凉凉的,带着笑意。
“干什么呢?”
“跟谢嘉阳他们出来玩。你呢?”
“公司团建。刚跟我同事聊天呢。”
“你们公司条件不错啊。”
通过电话,盛西原听到旁边的卷毛问她:“怎么了?”
她捂住手机,带笑的声音还是从缝隙里钻了进来:“我男朋友。你行行好,别打扰我们。”
“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呀,也不给同志们透露点消息。”卷毛虚虚作了个揍人的手势,被她赶走了。
她放下手,电话里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在这儿呆几天啊?”
“明天就去京都了,上午早点出发,下午去看寺庙。好像说西本愿寺之后两天有法事,就不能进去参观了。你们呢?”
“还没安排好呢。”盛西原神差鬼使地撒了个谎。早在一个月前,他就操心劳力地把旅行日程都写好了,手机备忘录里的计划甚至详尽到每天可以去哪里吃一日三餐。
“那得赶紧计划啊。”陈垣笑起来。隔着一条街道,耳边有他的呼吸声,她第一次拥有了可以仔仔细细、从头到脚观察他的机会:他在白T外面套了一件短袖衬衫,下半身是一条短裤,露出纤长如少年的小腿肌腱,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分辨不出这男人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会提前三个月把每天吃什么都计划好的人呢。”
“这次是邓飞安排的。”他撒了第二个谎。
邓飞从门外走进来,“干什么呢?”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惊讶地问:“陈垣也在?”
“嗯,他们公司出来团建。”盛西原把手机递给她,“你要跟她讲话吗?”
“神经病,我直接去跟她面对面讲话好吧。”邓飞翻了个白眼,大步流星地往外面走出去。电话里传来陈垣轻轻的笑声,盛西原说:“邓飞过去找你了。”
“嗯。”
“我挂了?”
“嗯,拜拜。”
八月末的京都,日光灼热,陈垣倦于跟随导游小姐在庭院里游荡,找了个借口离队,坐在西本愿寺正殿外面的台阶上发呆,等大家参观完出来集合。
她搓揉着手上一张签文,是前两天在神社抽的,上面说:“到现在为止诸事不顺吃了不少苦,但是从今往后所有的心愿都会如愿以偿。美好的早晨就会来临。财运远超想象的收获更多,丢东西马上就能找到。等人的话可能会迟一点,但是一定会来。”
神佛命运,她一贯是不相信的,只是感觉收到了祝福,礼尚往来似的往功德箱里投了五千円。
脑子里又想起盛西原那张脸,不动声色的,沉静如水的,眼神坚定而温和,好像在说: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
这样沉着冷静的人,很偶尔地也可以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不知所措,比如被她发现他在街道对面暗中观察她的瞬间。
回想起来,陈垣突然觉得心里痒痒的。
心里还想着事儿,眼前一个日本老太太上来跟她搭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陈垣只能很勉强地听出她好像在问自己几岁了,硬着头皮用自己稀烂的日语回答:“我二十六岁了,在中国工作,是中国人……”
老太太以为她很会说日语,兴奋地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这下她一点都没听懂,窘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身后上来一个人救了她一命,这人的日语显然比她好到不知道哪去了,声音好听、语言流畅,陈垣仰着头,看着这张一分钟前还只存在于她脑子里的面孔,目瞪口呆。
有风过堂,吹来一阵草木的清香气味。
她隐约听见老太太问:“是恋人吗?”盛西原笑着回答:“……啊,是的,她不会说日语。”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在旁边坐下,她愣愣地问:“你们也来啦?”
“邓飞他们还在大阪。我有同学正好在京都,明天要去美国了,就说今天来见他一面。”
“见到了吗?”
“嗯。”他点头。
“刚跟那老太太说什么呢?”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她问我们是来京都旅行的吗,之后还计划去哪里,然后说鸭川附近有一家店做蛋包饭的,非常好吃,推荐我们去吃。”
是听错了吧。陈垣心想。却依然心有不甘,同时暗暗懊恼自己的日语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就这么听了一耳朵,不敢确认,更不敢问。
“你日语这么好啊?”
“高中看灌篮高手自己学的。”他说,“大学还考虑过来日本留学。”
“后来怎么没来?”
“太贵了。”他笑,“而且有了盛夏。”
陈垣这才想起来盛夏不在他身边,他看懂了她的疑问:“留在大阪让邓飞带她玩了,我今天过来见同学一面,晚上就回大阪。”
陈垣哦了一下,一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题,他仿佛也对开口说话热情不大,两个人并肩坐在台阶上开始发呆。大约过了五六分钟,盛西原问:“晚上怎么说啊,我请你去吃蛋包饭?”
他们在两年后结婚。后来有一次说起日本旅游的事儿,陈垣说:“你还记得我们在日本遇上那事儿吧,我们还去鸭川吃饭,记得吗?那时候开始我才觉得我们俩像个朋友了。说起来还得谢谢你那位同学,我得请他吃饭。”
盛西原正在拌一碗凉菜,慢条斯理地说:“什么同学啊?”
“什么什么同学,你那位在日本上学的同学啊。”
“你看那位同学出现过不?”
他似笑非笑地问。陈垣觉出了其中的蹊跷,眉毛一挑,尚未来得及开口,他把一筷拌好的莴苣塞进了她嘴里:“尝尝咸淡。”
“淡了。”陈垣被一打岔,立马忘了日本同学的事儿。
他是真的很狡猾。陈垣心想。
狡猾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和心思,决定什么时候迈出下一步。她还以为玩弄手段、把控节奏的是自己呢,其实一直以来,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2017年夏日的夜晚,陈垣回想起在西本愿寺的那个午后,两个人并肩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哪儿都不想去。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快乐、甜蜜和忐忑被同时无限放大。那时候她想,我是被那五千円祝福了吧,是的吧?阿弥陀佛,这辈子再也不口出狂言了。
面前的邓飞已经喝到烂醉,伏在桌上,喃喃地说:“你不知道吧,他早就喜欢上你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陈垣玩弄着手里的一个玻璃杯子出神,没有搭理她。
她没听到回应,用一种醉汉的迷离语气继续说:“我们去日本玩,你记得吧?在大阪碰到你。我们本来早就说好第二天去奈良的,他自己跑到京都去了,就去找你。”
“我知道啊。”陈垣低头对她笑了笑,抬手把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朵后面。
“你知道个屁。”她打了个嗝,“我要跟谢嘉阳离婚。”
“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
“邓凯怎么办,想过吗?”
她不再出声,侧躺在地毯上睡了过去,房间里只剩一屋子的酒味。
青梅酒是两年前买的,那时盛西原还在。上礼拜姚文君来家里,两个人喝掉了一半,今天邓飞大半夜来找她,又把剩下的一半喝掉了。
陈垣深深陷在沙发里,又想起姚文君说的话。
“可是怎么就敢跟你结婚了呢?”
同样的问题,在她从姜承敏那里知道了姚文君这个人那天起,就像个噩梦一样笼罩着她。
盛西原是谨慎的、小心的,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连年少时最纯粹的初恋都是这样:不会主动动心,更不可能主动往前走,除非你先说你爱我。
喜欢我的初衷也是这样吗——是因为我喜欢你?
还是说我是个完美的结婚对象,出现在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地点,所以你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了要喜欢我的决定?
所以即便不是我,只要足够喜欢你,或者足够适合,任何人都可以吧?
可是情感作不得假。
他们两个人从认识开始,满打满算只一起过了五年,好多事情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跟她交代,比如盛夏,比如他的妈妈,还有他更久以前的从前。固然有再多迷惑未解,时至如今想起来,陈垣还是觉得他爱自己是真真切切的。那五年的好时光,也真是真真切切地好极了,她远远没有过够。
从四月第一次收到张可莱邮件开始到现在,陈垣第一次对探究盛西原的过去这件事感到厌倦。
细微、复杂到无法分辨的情绪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她伏在桌子上深深吸了口气。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姜承敏在一块上了年纪的移动硬盘深处,找到了一个联系方式。他小心翼翼地拨出了这个号码,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在五分钟内约好了一个大概的见面日期。
挂掉电话,姜承敏闭上眼睛,回忆起十年前。
那是2006年,他还在英国上学,盛西原已经毕业工作了,薪水颇丰。盛西原本来和他说好,过年时来英国找他玩,但这个出游计划只过了一个月就夭折了。
10月,盛西原打电话来求他帮忙。姜承敏家在江苏的一个市做过工程项目,颇有人脉,盛西原来托他爸爸查一个人:钱方民。
这个联系方式就是姜承敏当初从爸爸那儿拿来的,是当地一个派出所的小头头,说是可以帮他找人。
小头头名叫孟伟国,十年过去,马上都要退休了,依然只是个小头头,可见业务水平不怎么样。但幸运的是记性还是很不错的,姜承敏提到盛西原这个名字,他一下就想起来了:“记得的记得的,当时说好找到人给我三万块,后来人是找到了,钱也给了,但盛老板没再来找过我啊。挺怪的,可我也不好问。”
姜承敏跟他约好,下个月会过去一趟,聊聊当时查到的一些事,顺便让他带自己去见见那个钱方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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