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姜承敏八岁,读小学,头大身子细,外号是豆芽菜,隔三岔五地就要挨揍。
小学生很奇妙,秉持着一种纯粹、本能、不受社会阶级影响的恶。才不管你家有没有钱、跟老师关系好不好,老子越是要向老师告状,那么好,儿子挨揍挨得也越多。
在连续挨了一礼拜巴掌之后,姜承敏学会了在对方举起巴掌前先掏出自己的钱包:“我请大家吃烤肠。”
这种方法在短期内效果非常不错,因为爸妈给的零花钱十分丰厚,而且一口气给足一个月。姜承敏不但可以请自己班里的班霸吃烤肠,还可以请隔壁班的班霸吃烤肠,不但可以请吃烤肠,还可以请吃烤鸡柳。
事情是在隔壁学校的小混混也找上门来的那天开始变质的。姜承敏逐渐发现,钱包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于是时隔两个月,他又一次久违地挨了打。同学们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下礼拜记得请我们吃鸡柳啊!”
姜承敏在偷爸妈的钱和挨揍之间,选择了多穿点衣服,多少吃点拳头。
这顿打确实如约而至了,姜承敏也确实比意料之中少挨了很多拳脚,但身上穿的大棉袄并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多了一个陪他一起挨打的转学生。
那个转学生就是盛西原。
他们在被强壮的高年级学生打得眼冒金星的那个傍晚成了难兄难弟,接着成为了朋友,开始研究怎么分头逃跑比较能分散兵力。也不止一次,两个人又被分头捉住了丢到一起威胁,姜承敏哆哆嗦嗦地又要掏钱包,被盛西原一把按住,低声说:“你今天掏钱,明天就还要掏钱,你家开矿的?”
姜承敏没敢告诉他自己家里其实真的有矿。
盛西原从小就有那种温和但坚定的态度,好像任何问题对他来讲都是:没关系,可以解决的。这种态度让姜承敏神差鬼使地就信了他,一信就是二十多年。
一个学期之后,他们还是两棵豆芽菜,但是成为了全年级跑得最快的豆芽菜。
初中开始,姜承敏和盛西原就进了学校田径队训练,一直到高中毕业,两个人都是全班乃至全年级顶尖的跑步运动员,显然跟小时候为了逃避挨揍被迫经受的跑酷运动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姜承敏一直记得第一次成功用双腿甩掉校霸的那天傍晚,两个人按约定到学校门口的小摊碰头,兴奋得仿佛实现了一桩人生大事。
他掏出本来要上贡给小混混的零花钱,请盛西原吃了两根香肠。两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背影拉得很长。
“盛西原。”
“嗯?”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是个豆芽菜的姜承敏,极其认真、用力地说,好像许下一生那么漫长的承诺。
盛西原有一双很妙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温柔又天真。看着看着他就笑了:“你也是。”
“带上我名字行不行,郑重点。”
“好的,姜承敏,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混混们已经撵不上他们了,但很偶尔地,姜承敏还能在盛西原的身上发现一些淤青。按照自己挨揍的经验来看,他认为盛西原可能还在别处挨谁的揍,但一来那些伤都在看不到的地方,比如腹部、后背和大腿,很难发现;二来盛西原还是活蹦乱跳的,自己只说是摔跤摔的,于是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小伤口就被忽视了。
他的朋友盛西原,有着非常温和而又坚定的个性。他要做任何事,总是下定了决心,然后一头往前冲,而且必定都能做成。比如他要甩掉小混混不再被欺负,比如他要用一个夏天的时间学会游泳,比如他下学期要考到全班第一名,比如他要去上竞赛班拿奖学金。
他沿着最正统的好学生的路线,向前拔足狂奔。
五月,这个城市的夏天正要开始,他们骑自行车去上学,盛西原在前面飞驰,校服外套像翅膀一样向两边张开。骑了不到十分钟,突然有人在前面喊住了他。
姜承敏摇摇晃晃地上前去,看到一个留着长波浪卷发、涂亮红色口红的女人抓住盛西原,要他帮自己买什么东西,盛西原说我要去上学呢,你自己买吧。女人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声音响亮到姜承敏隔着十米打了个哆嗦。
那一天,姜承敏终于明白了好朋友身上奇怪伤痕的来源。
“我妈以前一礼拜打我三次,现在三礼拜打我一次。”
说这话的时候,盛西原的表情淡淡的,甚至还带着点微笑。在每年都拿街道奖状的文明家庭里长大的姜承敏,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没说出话来。
“别怕,总有一天我会走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他结结巴巴地问。
“上初中吧,上初中就能住校了。”
盛西原的想法远远比他透露给朋友的要更远大。初二开始他就周末也不回家了,恨不得连寒暑假都在学校过;经济上,把学校内外的奖学金全申了个遍,能拿多少拿多少,算下来一年到头几乎不必向他妈妈伸手要钱。
1997年夏天,这对朋友以同样的高分考上了信川市最好的高中。
姜承敏的妈妈带他去加拿大玩了半个月,玩得他乐不思蜀,几乎不想回来上学。妈妈旁敲侧击地问他要不高中转学出国读,他趴在床上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吧,盛西原也在国内,没有我他多无聊啊。”
姜承敏是带了礼物回来的,但一个礼拜都没联系上盛西原。就在他几乎要拿起电话报警的那天晚上,失踪已久的盛西原顶着个血呼啦咋的脑袋出现在了他家门口。
他妈妈拿一个烟灰缸,在儿子头顶上开了一道五公分的瓢。
为了保持伤口洁净,盛西原把头发剃得很短,开学后还参加不了田径队训练,就跑去参加学校信息竞赛的训练。之后的三年高中里,头发再也没留长,他也再没离开过信息竞赛训练队,而赵萍好像从此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姜承敏的爸爸远比姜承敏自己预期的还要有钱,这一点在盛西原高一申上了姜承敏爸爸在全市搞的高中生资助奖金之后得到了印证。姜爸爸的公司每个月给他五百块,吃喝住全在学校,一学期还能攒下一点钱。
“过年去哪儿呢?”
“回江苏看我外婆。”盛西原说,“有件事儿求你帮忙。”
“你说。”
“我妈的事,能不能忘了?”
“什么意思?”
“就当我没妈,行不行?”这话在他笑容的映衬下,听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残酷,“别跟任何人说就是了。”
姜承敏愣了愣。
“行不行?”
“好。”
九月,台风龙王擦着信川市的边席卷而过,把操场上无人清扫的落叶刮得像垃圾。两个少年人并肩坐在升旗台下,郑重地许下诺言: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孩童时的亲密是不作数的。世界太大,彼此的人生有不同的方向,在一个路口道别之后,走得越来越远,简直是再平常不过,而他们也只不过是平常人罢了。
高中毕业之后姜承敏出国念了大学,然后是研究生,接着在英国工作,学业繁重,工作忙碌,十年里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靠电子邮件、电话和□□联络,说着未来某日在英国再会的约定,可这个约定一直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机会兑现。
盛西原的生活好像离他越来越远,正如姜承敏的生活也离他越来越远。
大学毕业后第一次联络,是盛西原打来电话,拜托他动用一下他爸爸在江苏的关系,查一个人。姜承敏本想问他是为什么,却想到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被打破沙锅问到底,似乎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犹豫了一下就没说出口。挂了电话,心里突然生出无边的空虚: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是他本能觉得“不是自己人”的距离了。
姜承敏几乎是在有意识地在逃避回国和盛西原这个名字。
他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爱好,学会从超市买来嫩牛排自己做饭,不再每周跑十公里。
高中班级开同学会,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只是在□□群里发了句大家吃好喝好啊!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班主任发出聚会的照片,放大了在人群中找到盛西原的脸,他抱着一个软乎乎白生生的小孩,小孩留着短发,男女莫辨。
“你结婚了?”姜承敏不经意地问。
“嗯,现在离婚了。”
“你离婚了?”
“……嗯。”
“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叫盛夏。你什么时候回国?请她吃饭吧。”
“盛西原,你想得可真美。”
又过了两年,姜承敏在健身房里又接到盛西原的电话,这次是来和他说,他要结婚了。
“是又要结婚了吧?”
“能不能说点好的?”
“照片有没有,给我看看。”姜承敏仔细观察着屏幕上这张面孔,若有所思,“哎你别说,我看着眼熟……跟那个谁挺像啊,你照着模版找的?”
盛西原不疾不徐地警告他:“说什么呢。”
“你知道我说谁呢,你知道吧?”
“长得像,人不像。”
“怎么说啊?”姜承敏盘腿坐在地上,饶有兴致。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两人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故意缠着盛西原聊姚文君,盛西原聊不到两句就烦了,说哪儿凉快哪儿去。
但二十八岁的盛西原在电话那端轻轻地笑了一下,中间有长达十秒的沉默,好像在思考一个大难题。“她挺不错的。”
“怎么不错啊,你多说点。”
“怎么说呢。”他拉长了声音,又想了一会儿,给出一个相当莫名其妙的答案,“让我觉得很安全,和她在一起很开心。”
“你老婆职业是保镖吧?”
姜承敏的烂话脱口而出。
盛西原的婚礼最后还是没有去成,当然也没有见到他那个保镖老婆。那时姜承敏心想,人就在那儿又跑不掉,今年回不去明年总可以吧,明年回不去就后年,反正总有机会的。
来日方长,我们总是这么说的。
在一个非常普通的下午,盛西原循着再日常不过的路线上班、下班、运动、回家洗澡,却接到了一个来自中国的陌生电话。
“姜承敏吗?我是盛西原的太太,我叫陈垣。西原因为车祸出事了……你最近有空回来参加葬礼吗?”
他只赶上了盛西原的火化仪式。来送别的人并不多,除了他的妻女,只有几个同学和朋友。隔壁道别室里躺着的是一个**十岁的老太太,儿孙满堂,连哭都哭得很热闹,把盛西原这里衬托得格外冷清。
年轻女人穿了一身黑,抱着个小孩坐在那儿,看起来几乎瘦成长长一条。姜承敏只在照片上见过她,却一眼就认出来了,接着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就是保镖啊。
他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向她走去,“陈垣吗?我是姜承敏。”
她抬起头,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神情却依然非常镇定,说你好……去见过他了么?他看起来不是很漂亮,如果不介意的话,还是不要看了。
工作人员来问家属要不要进去看火化,被陈垣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姜承敏的时差还没有倒过来,所有的情绪和□□知觉都似隔着纱。朦朦胧胧间他想起那个在遗传学上应该被盛西原称作母亲的女人,涂口红、留波浪卷发、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把儿子打得遍体鳞伤。
她知道盛西原今天就要变成一捧灰了吗?如果知道的话,会多一点怜惜吗?虽然这怜惜已经来得太晚太晚,但是西原,你会觉得好过一点吗?
姜承敏忘了自己是怎么度过那场葬礼的,回忆七零八碎,只剩下陈垣的眼睛,像一潭平静的湖水。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朋友感到不值,毕竟他的妻子心硬到在葬礼上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是一看到她的眼睛,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她是根本就不接受盛西原的死去。
好像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差,可能明天就回来,也可能耽搁一会儿,下个礼拜或者下个月,总之是会回来的;而她也只是在这里执行一项很艰巨的任务,事情做完就可以回家了。
两年过去,再见到陈垣的时候,这潭湖水里多了几分笑意。
她工作、照顾小孩、运动、偶尔旅行,把自己的生活和小孩都照顾得十分妥帖,甚至有一点单身女性的潇洒,还跟他开玩笑:“盛西原这里有山有水,风景很不错的。”
那天她带着两个小孩来医院找他做窝沟封闭,用专门材料把牙窝沟和侧面的缝隙填满以预防蛀齿,很简单的操作,他邪了门儿似的找材料就找了大半天。下班后她说要请他吃东西,上来就说:“有件事要问问你。”
姜承敏看着她像警察探案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列出来:旗山后街的房产,加拿大白富美,盛夏的生母,还有“赵萍”这个名字。
陈垣是个很有手段的人,软硬兼施地从他那儿套出了姚文君这个连他自己都快忘掉了的名字。一个多礼拜后他假装不经意地问到,陈垣轻描淡写地说:“我联系上她了,她最近就要回国,正好我可以请她吃个饭,谢谢你帮忙。”
姜承敏几乎要五体投地给她跪下了。盛西原,你这老婆是什么神人啊?他头疼脑热地想,保镖这两个字像炮弹一样冲进脑子里。
家里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说是周五下班后一起吃个饭聊一聊,姜承敏虽然不感兴趣,但也不抗拒,一口应了下来。距离约定的日料店还有两个路口,一辆黑色吉普抓住了他的眼球,车牌号码很特别,开头两个硕大的SB闪闪发光。
他方向盘一把向右打,挨着黑色吉普停了下来,掏出手机,问她在哪儿。
“我在家呢。”陈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我怎么在大街上看到你车了呢?”
电话那端明显滞了一下,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地挂了。
距离约好的晚饭时间还有半小时,姜承敏对自己说,我等二十分钟吧,就二十分钟,她不出来我就走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他到外面踢了一会儿小石头,坐回车里给女孩打了个电话说临时有事,取消了约会。
陈垣八点多才出来,手指间夹着香烟,低头在包里翻东西。姜承敏高声叫她的名字,随口撒谎:“我在旁边吃饭,吃完你车还在这儿,就等你一会儿。”
她说明天要跟姚文君吃饭,过来做个脸就不怯场,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语气依然慢条斯理、漫不经心,三言两语又开始从他这儿套话:“她追的盛西原?那他是怎么回事,一开始不感兴趣,慢慢就喜欢上她了?”
“你得去问盛西原啊。”他笑。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沉默了。陈垣抬起头说我得走了,路灯光照在她脸上,姜承敏又看到了那双湖水一样的眼睛。
他突然醒悟:两年过去,陈垣是一点都没变。她重新学会了笑,但这不是因为已经忘了,而只是她习惯了等待而已。
姜承敏安全带都系好了,脑子里一团乱麻,又跑过去敲她的窗户。
她笑起来,把他笨拙的掩饰一眼看穿,“你挪挪你的车吧,停那么近我开不出去。”
九月,前两天刚刚下了一场雨,空气比往年秋老虎肆虐的季节要凉不少,她穿了件薄薄的针织外套,脸也藏在黑色阴影里,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小。姜承敏久违地感到了恍惚,好像看到少年时的朋友,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把校服袖子拢下去遮住胳膊上的伤口,然后对他笑笑:“我会解决的。”
第一次跟陈垣吃饭时就隐约出现过的即视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陈垣和盛西原这对夫妻,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不认命、不信命,对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有着几乎神圣的信仰,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要做什么事,就一定会做到。
陈垣好像对自己长得像丈夫的初恋这件事相当耿耿于怀,可她不知道吧,姜承敏心想,盛西原会死心塌地喜欢上你,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他人生中有过无助的时刻吗?姜承敏心想。好像唯一能听出疲惫的,只有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打来求自己帮忙找人的那通电话。
“……想求你爸爸找个人,姓钱,叫钱方民,方圆的方,人民的民,江苏海门人。”盛西原的嗓子很沙哑,好像连着熬了两个礼拜的夜,说着苦笑起来,“我自己实在没有办法了。”
钱方民这个名字,就这样被从记忆深处掘地三尺,重见天日。
国庆假期的前一个周末,姜承敏拨通了陈垣的电话:“……下礼拜跟我一起去趟江苏吧。西原以前拜托我爸找过一个人,算算应该是他结婚那年。”顿了顿补上一句,“第一次结婚那年。”
电话那端,陈垣长长久久地沉默着,沉默到姜承敏以为信号断了,喂喂地确认,却听见她说:“算了吧,我要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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