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门是江苏下辖的一个县级市,规模并不大,拢总不过三个街道、九个镇。最繁华的片区就是市中心的一小块地方,道路两侧矗立着新修的高楼大厦,却不见有人频繁出入,可见利用率并不高。
早上七点从信川出发,前后花了五个小时才到,陈垣对姜承敏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行,我搜搜附近有什么吃的。”
海门是个滨海小城,但多滩涂和砾石滩,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旅游资源,姜承敏扫了扫大众点评上一溜的二星三星,果断放弃了:“随便停吧,就近吃个快餐就行了。”
十月是姜承敏最喜欢的时节,天高气爽,云淡风轻,阳光也好得不得了,他们在沿街的一家海鲜饭店里坐下,噼里啪啦点了一堆。吃饭的时候他看了看陈垣的脸色,不像是很好的样子。
“下午先去找那个孟伟国,跟他聊聊,然后再让他带我们去找钱方民。”
陈垣好像有点感冒,嗓子哑哑的,嗯了一声。
姜承敏往她碗里摁了一大勺白米饭,“多吃点。”
早上六点准时起床,一大杯防弹咖啡下肚,姜承敏已经做好了一个人开到江苏的准备。临出发前想了又想,还是给陈垣打了个电话。铃声几乎只响了一下,她好像一直守在电话跟前,就等着他打过来似的。
“真的不去?我要出发了,开车过去也就四五个小时,明天就回来。”
她不说话,姜承敏听着她的呼吸声,耐心地等待。
“给我十五分钟理东西吧。开你的车?”
十五分钟后开到她家小区,她已经背着包站在楼下了,身边倚着睡得东倒西歪的盛夏。姜承敏把盛夏送到陈垣父母家,先开了三个小时,又换陈垣,两个人一口气开到目的地,都憋着一股劲,吃饭也恶狠狠的,食不知味。
孟伟国今年五十八岁,是临江镇派出所的所长,由常年在体制内安稳不见风雨的生活豢养出一身白白胖胖的肥肉,见到两个人门神般堵在家门口,一时还愣了一下。
姜承敏的爸爸早年在江苏做建工方面的项目,当初帮盛西原联系这边的公安系统找人,最终对接的就是孟伟国。
“当时都是用电话联系的……没见过盛老板本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人。”孟伟国多少有点尴尬,因为当时还是一个领导介绍盛西原过来让他帮忙,本来不该收钱的,结果盛西原开口就是找到人给你三万块。十年前三万块不是个小数目,他想着不收白不收,没想到最后人找到了,事主再也没出现过,搞得他这个三万块越想越烫手。
“那个钱方民是什么情况?盛老板给了你什么信息,你怎么找的人?”陈垣噼里啪啦提出一串问题,句句都问在点上,姜承敏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心想果然是保镖。
“他跟我说这个钱方民是临江镇人,很早就去信川打工了,想让我查查他现在回海门了没有,具体住在哪儿。找嘛,是很好找的,反正我们系统里都有记录的,没有的话去村委会问一圈基本上也都能找到了。”孟伟国被她问得脑门开始流汗,整个人看起来像块油光发亮的五花肉,“最后发现钱方民2002年就去信川打工了,06年回来买了辆货车,还翻了翻老家的房子结了婚,之后就在镇上一个电机厂里给人家运货。”
姜承敏皱着眉问:“这个人现在还在这儿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孟伟国点头如捣蒜:“在的在的,还在临江镇,也还在给人开货车。”
姜承敏一不做二不休,让孟伟国今天下午就带他们去找钱方民聊聊,孟伟国显然不太乐意跑这个腿,可怕得罪这位公子哥,嚅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姜承敏不想让这坨汗淋淋的五花肉坐自己的车,硬让他自己开自己的,他们俩在后面跟着。车子沿着公路开了半个多小时还没到,一路上陈垣都若有所思地出神,车里安静得不像话,姜承敏没忍住问:“想什么呢?”
“盛西原老家就在海门。”陈垣轻声说,“我听他说过,他小时候跟外婆一起住在海门,读小学的时候外婆去世了,他妈妈就接他去了信川读书。”
“他怎么跟你说的,他妈妈?”姜承敏假装不经意地问。
“他妈妈跟早就去世了,和外婆一起安葬在老家,离信川都太远了,所以基本上不回去看。”陈垣有选择性说了一些,试探着问回去:“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
姜承敏异常的沉默让她觉出了一点不对劲,“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他盯着前面目不转睛,“我开车呢。”
“你想说什么?”陈垣眯起眼睛。
“没想说什么。”
“盛西原都不在了,有什么秘密,你就算没兜住,我也不会告诉他的。”
陈垣这个人就是太聪明了。姜承敏有点心烦,心一横牙一咬,低声说:“他妈妈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说?”
“盛西原以前有句名言,说以前我妈一周打我三次,现在三周打我一次。”姜承敏几乎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们升高中的时候,他妈还拿烟灰缸给他脑袋开过瓢,真不是当妈的能干出的事儿。他妈也从来不管他,小学到高中开家长会一次都没出现过。盛西原初中开始就不拿她的钱了,硬要说她早就死了,倒也没毛病。”
陈垣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车子停下来,陈垣问:“之前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很早就答应过盛西原不说的。”
“你知道他妈叫什么吗?”她连苦笑都勉强,“就是赵萍。盛西原甚至不是盛夏的爸爸,而是她同母的哥哥。”
姜承敏像听不懂普通话似的,愣愣地看着她。
陈垣松开安全带指指前面:“走吧,我们到了。”
钱方民和陈垣同岁,在临江电机厂当货车司机,算起来年纪与陈垣相仿,已经着急忙慌地进入了中年发福期,五官却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
他们上门的时候,他正在帮老婆开的小卖部卸货,见有警察上来问,第一反应是愣了愣,然后赔出一个笑脸,点点头,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对对,我是钱方民,这是怎么了呀?”
“没怎么,你有空吗?过来聊聊。”
孟伟国派出所所长的官职在这个小镇还是很好使的,钱方民立刻让老婆收拾出一个空房间,端茶倒水忙得脚打后脑勺,孟伟国摆摆手:“不用忙,我们就问几句话。”随即递给陈垣一个眼神。
陈垣在包里放了一根录音笔,“你好,我叫陈垣,今天来是想问问你,你认不认识盛西原这个人?”
钱方民迷茫的表情不像是伪装。陈垣立刻换了个问题:“那你认不认识赵萍?”
男人先是眨了眨眼睛,好似听到一个熟悉又想不起来的名字,紧接着眼中的迷惑迅速地转成慌乱和掩饰,被陈垣一把抓住:“你认识的吧?”
“……认识是认识,也不算熟……”
“怎么认识的?02年你去信川,到06年回老家,这几年在信川都在哪里上班?跟赵萍有交往吗?06年又为什么突然从信川回老家?”
一通连珠炮把钱方民打了个手足无措,陈垣呼吸急促,眼神凶狠,几乎想冲上去把他撕碎。姜承敏看她脸色阴沉得要滴水,在桌子下面一把攥住她的手,示意她别急。
钱方民咽了咽口水,道:“我在信川就是打工,赵姐跟我是老乡,她介绍我去给一个老板开车的。”
“那个老板姓姚?那时候赵萍还跟姚老板在一起吧?”陈垣用眼角余光看到姜承敏跟钱方民如出一辙的惊诧表情。
“对……”
“不过姓姚的2004年就得癌症死了,之后你去干什么了?”
“我开了家小超市……”
“打了两年工,赚了一个小超市,什么工这么能赚啊?”陈垣身体前倾,摆出一个很有压迫性的姿势,钱方民明显慌了手脚,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什么来,陈垣冷笑:“从赵姐那儿拿的吧。”
孟伟国又适时地踹了他的凳子一脚:“说实话啊,去年十月份你去洗头店被抓的事儿,你老婆可还不知道。”
钱方民被他踢得一哆嗦,这一哆嗦,赵萍的面孔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2002年,钱方民揣着五百块钱和满腔豪壮,从海门去信川打工。
初中学历的他认为自己应该能在大城市找到一份相当体面的工作——不说是白领吧,怎么着也不能是普通农民工。怀揣着这个想法,在到达信川后的第一个月,钱方民就遭受了求职路上的重挫,颗粒无收。一个老乡帮他联系到了赵萍,说赵姐现在的男朋友是个大老板,说不定能给他安排工作。
钱方民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拨出了那个电话,那端的女人咯咯地笑着,说好呀,老乡当然要帮的。
第二天,钱方民就到了姚老板的公司开始帮他开车。
那年赵萍已经四十五岁了,跟了姚志群六年。作为一个婊子而言,已经很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了,钱方民在心里暗暗地想。
她长得很嫩,一眼看也就三十五六的样子,留着长波浪卷发,爱把嘴巴涂得红红的,仿佛要对全世界宣告自己就是个不要脸的姨太太。但这个妖冶的中年女人对钱方民真是没话说,有什么捞钱的机会都给他留着一口,有时候还劝他:“你这么聪明,去继续读个中专也好的呀,开车有什么前途?”末了颇有些骄傲地说,“我儿子现在就在读大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懂不懂?”
懂个屁,那你怎么不去读书?钱方民腹诽,可见读书虽好,躺着就有进账的生活更好,退而求其次,每天帮老板开开车还有工资的生活也不错。
她嘴里那个儿子,他也从没见过,说不定就是她随口吹的牛。
钱方民的好日子只过了两年。2004年,姚志群因为癌症去世,赵萍的好日子也正式到了头。她甚至没能进得去灵堂,毕竟她是不要脸的臭婊子。
姚志群出殡的那天,赵萍打电话给钱方民,让他开车带她去公墓送送。她怕挨打,等所有亲属都散了才敢出来。钱方民第一次看到她不施粉黛的样子,整张脸素净到极点,头发梳成一把,眼睛的线条非常漂亮,嘴唇边有淡淡的笑纹,所以任何时候看,她都像在微笑。
赵萍在姚志群墓前抽了一根烟就走了,从此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她把姚志群给她的轿车卖掉,决定要开一家小超市,但什么都不懂,于是叫来钱方民帮忙。两个人说好,赵萍出钱,钱方民帮她打工,每月拿一千五百块工资,包吃住。
这一年年末,钱方民搬进了赵萍家。
老实说他挺喜欢赵姐的,赵姐有主意、脑子灵光,对他也非常好,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人看着年轻。他完全没想到赵姐的儿子跟自己竟然是同岁,按辈分讲自己还应该管她叫声姨,两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过着,只看眼前,不管明天。
2006年春天,钱方民的父亲从老家打电话回来,说家里准备给他修房子、娶老婆了。他听着电话里父亲给他算账,心潮澎湃,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对信川这座城市早就失去了兴趣。可是挂了电话听赵姐叫他吃饭,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他自认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就这么甩脱赵姐,挺不像话的。
之后父亲又打过几次电话,钱方民一边敷衍着老家,一边敷衍着赵萍。赵萍能靠在不同男人之间辗转周旋多年为生,当然不笨。七月,赵萍给了他一笔钱,主动说了分手。
这笔分手费丰厚得让钱方民不敢相信。他这才知道赵萍把小超市卖了,卖得的钱一分为二,一半给了他。
钱方民并没有想过赵萍人近半百,没了小超市这个固定收入以什么维生。他揣着这笔钱回了老家,修房子、买货车、去工厂上班、结婚,开启新生活,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眼前这个女人咄咄逼人地盯着他的眼睛,似嘲讽又似质问:“你知道赵萍当时怀孕了吗?”
钱方民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没事,反正也跟你没关系了。”陈垣的声音冰冷彻骨,让他忍不住打颤,“孩子没留住,是个八个月的男胎,已经看得出眼睛嘴巴了,她本人术后大出血,也没留住。钱方民,过年给你赵姐烧烧纸吧,别让家里的老婆儿子背孽债。”
钱方民的嘴一开一合,仿佛还想说什么,陈垣已经站了起来,后背因久坐而一阵剧痛,几乎要站不住,孟伟国忙伸手想扶,被姜承敏一把架开,托住了她说:“我们走吧?”
陈垣的声音微不可闻,“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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