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六七岁的时候,盛西原还跟外婆一起生活在江苏乡下,看人家赶驴,是骑在驴身上,把一根胡萝卜吊在前面,驴以为自己往前走一走就能吃到,结果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眼前的萝卜还是萝卜,一步也没远,一步也没近。
“盛西原你是一头驴吗?”谢嘉阳曾经真情实感地抱着一百分的疑惑,这样问过他,“驴都没你爱干活吧?钱是赚不完的,大学生活可是过期不候啊。”
盛西原的回答是一个微笑。“那把昨天晚上我请你吃的牛肉烧烤吐出来。那是驴饭,谢老师你想必吃不下口吧?”
谢嘉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伏低做小表示歉意。
能好好做人,谁愿意做驴呢?
盛西原自己心里有一笔账:初中到高中,姜承敏他们家借了自己多少钱,现在这个赚法多久能还清,算到最后长出一口气——再怎么欠,到毕业也该还清了吧。
变数出现在毕业后的第一个秋天。
那个名义上的母亲,时隔七年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是以一种极端狼狈的姿态。怀孕五个月的身体水肿到变形,脸上有遮不住的色斑,头发油腻腻地扎成一个马尾,看起来很久没洗了,可笑的是脚上还套着一双高跟鞋,好像是这个女人最后的挣扎。
七年过去了,看到她的一瞬间,盛西原头顶的疤还会隐隐作痛。
赵萍好像看穿了他的不自然,冲他笑了笑,卖了个很可怜的表情,好像在说:你看我现在都什么样啦,能把你怎样呢?
你是不能怎么样了。盛西原在心里几乎报复性地大喊:你的儿子离开你七年,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朋友了,学会了反抗这个世界上的暴力和恶意——不管是来自陌生人,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赵萍在他的出租房里跟他坦白了一切:交了个小男朋友,分手了,但她又怀孕了。
“去打掉吧,你年纪大了,生孩子很危险。”盛西原说。
赵萍的眼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光辉,温柔而明亮。这个女人从二十岁开始酗酒,一年到头能直着走路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分之一,那一瞬间,可能是她的酒鬼生涯里最清醒的一秒。
她说,不。
在她身边成长到十五岁,盛西原是与棍棒和巴掌相伴成长的。她给他吃,给他穿,用傍男人的钱送他去上学,并且在每一次喝醉酒之后抽出橱柜里的擀面杖,把他往死里打。每一次打完之后,她都会抱着儿子哭,摸着他的伤口,向他倾诉自己有多苦、为他付出了多少,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愿不愿意听。
无数次盛西原心想,这个礼拜如果还打我的话,我就去公安局举报她。可是下一次挨完打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被她抱起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又想,如果没了我,她可怎么办呢,她连吃饭都要我提醒,没有我她活不下去的。
正如十岁的时候他没办法去公安局举报他的母亲,二十四岁的盛西原恍然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抛弃赵萍,尽管她曾经是如此混蛋、暴虐,而眼下也一如既往地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他卖掉了海门老家的房子,东拼西凑地想在信川市买一套小房子,起码能让母亲安心待产,却发现钱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孩子生下来也根本没法落户。
张可莱父亲的去世是一个相当意外的契机。
他买下了旗山后街的房子,给赵萍请了保姆,隔三差五过去送点钱和东西,然后回公司继续拼了命地加班,希望能在孩子出生前先攒一点钱。
有一次他去看赵萍,刚走到巷子口,听见赵萍和保姆在聊天,保姆问你和姜先生是什么关系啊,赵萍听到这个假名,顿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接下去:“他啊,他是我弟弟。你别看他凶噢,你看我怀孕了,男人也跑了,还不是他养着我。”
盛西原突然觉得自己没办法再往里面走了。
告诉高中同学自己父母双亡,和用假名来请保姆,都是因为从内心深处他根本不想接受这样的母亲,只是他从来都不说。现在赵萍明白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她的眼睛。
那个名叫盛夏的女孩出生在三月。赵萍对盛西原要把她当女儿养的离奇提议一点异议都没有,盛西原说什么,她都说我不懂,你安排就好。他说叫盛夏吧,她也笑笑,说好啊,夏天好。
赵萍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平和过,平和到盛西原都觉得惊悚和差异,但又觉得这样不是很好吗,她终于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第二个变数,发生在那一年的春天。赵萍死于心脏病,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盛夏,和她心如死灰的同母哥哥。
盛西原在两年内还清了张可莱的钱,把每个月的租金存起来当作盛夏的教育基金,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过去。他一度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工作、赚钱、把盛夏好好抚养长大,周末和她一起去野外爬山,夏天一起去游泳,就这样吧。
但陈垣是他人生中的第三个变数。
她问:“盛西原,说实话吧,我是不是挺不错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在鸭川边吃了晚饭,沿着河流散步消食,夏天的晚风吹来,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看的日剧,年轻的木村拓哉问:接吻吧?山口智子说好啊。
“你在笑什么?”陈垣问。
“悠长假期,我很喜欢那部剧。”他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来接吻吧?”
他转过头,陈垣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想说原来你也知道啊,失策了。话没说出口,一时鬼迷心窍,低下头去。
盛西原是很理智的人。
是理智支撑着他从小到大作出严密计划、说到做到,一步一个脚印地从赵萍那个幽暗肮脏的出租屋走出来。是理智让他仔细打算,用一份薪水把女儿养得健健康康,游刃有余。也是理智,让他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说:陈垣很好,但我不应该动心。
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做得很好。所有人都觉得陈垣剃头挑子一头热,死不要脸地赖着他追。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颗心就像老房子着火,外面看着一点烟都没冒,里面已经烧得摧枯拉朽。
从日本回去之后,他有意地躲了陈垣足足三个月,埋头在公司的项目里。直到陈垣来问他:“小夏给我打电话说要我带她去玩啊,你怎么回事,最近都没陪女儿吗?”
他硬着头皮跟她去逛商场,去给盛夏买衣服。开司米的羊毛衫三千块一件,陈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往盛夏身上比,他刚掏出信用卡,陈垣伸手挡住:“什么意思啊,我挑的礼物,要你来买单?我不成借花献佛了吗?”
她低头在小票上签字,突然有人从背后上来拍肩,是大学同届的男生,素来因为嘴贱跟她不怎么合得来。对方寒暄了两句,眼睛在盛西原身上扫来扫去,嬉笑道:“陈垣,不行啊,约会就打扮成这样?”
盛西原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坏,耳朵尖因为窘迫和生气而变红。
就是一瞬间的事,他叫冲动控制了头脑。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的。”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微笑着,笃定地又重复一遍:“我觉得很好啊。”
陈垣就是变数。
她是洒脱理智的成熟女性,用一些这样那样的小手段不动声色地走近他的生活,对自己的决定抱持完全笃定的态度,又是让盛西原恍惚间觉得看到自己。
而她又有小女孩的天真,在接吻时主动闭上眼睛,约会时把手缩在袖子里牵住他的小手指头,说怕冷,仿佛迟来的青春期里一朵甜蜜的烟花,仿佛命运亏欠他的所有东西,都开始有所补偿。
盛西原一直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历史。他伴随着家暴和酗酒母亲的童年、少年时代,母亲乱七八糟的小男朋友,她留下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契约结婚的合伙人前妻,旗山后街用来供养盛夏的出租房……
或许是觉得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不想徒增烦恼?也或许是他内心,其实一直都对自己伤痕累累的过去感到自卑?
事到如今,斯人已去,陈垣永远也没法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十二月的一个傍晚,陈垣接了盛夏和邓凯下课,坐在培训班楼下的一家咖啡店里等邓飞。他们说好一起吃晚饭,小孩子耐不住肚饿,先一人点了一杯热可可,咖啡店里的空调开得暖融融的,空气中漂浮着咖啡豆和面包的香味。
两年前的一个清晨,盛西原在距离这里两条街的地方停下车过马路,然后遭遇了意外。陈垣和盛夏的人生,从此被彻底改写。
邓飞推门进来,被离婚的各种扯皮手续和协议折磨得多日不得安眠,脸色比前两个月更憔悴了。陈垣打发小朋友们去店里的图书角翻书玩,把一杯咖啡推给她。“谈得怎么样?”
“下礼拜一一起去办手续。”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你帮我接送一下小孩吧。”她饮下一口,露出苦笑,“陈垣,你怎么不问我想没想好?”
陈垣的语气和眼神一般平静,“你已经决定了,不是吗?”
有些错误可以用橡皮擦掉,有些不可以,点上涂改液勉强遮掩,凑近了却还有化学物质的刺鼻味道,白得异样。
邓飞叹一口气,答非所问:“你不相信吧,我有时候好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当寡妇,羡慕我当单亲妈妈?”
“羡慕盛西原,到死心里也只有你一个。”
陈垣笑了笑没说话。
邓凯过来牵着邓飞的袖子撒娇:“妈妈我要吃芝士绵绵包。”邓飞拉着他去柜台旁边问,售货员不好意思地道歉:“芝士绵绵包现在不是每天都做的哦,不好意思。”
“那哪几天做?”邓飞有点不快,“以前来买都有的。”
“两年前开始就是不定期供应了哦,早上会在门口放牌子告诉大家今天做不做的,真的不好意思~”
邓飞坐回来,叹了一口气:“邓凯跟盛夏都超爱的……以前都是盛西原来接小孩,他那个人耳根多软啊,小孩要什么就买什么。”
陈垣听着,心里忽然一动。
2015年4月15日的清晨,盛西原准备好早餐,吻别了妻子,安然走出家门,并不是如他所说要去上班。
女儿勾着他的脖子娇声娇气地哼哼,说要吃芝士绵绵包。于是他赶在上班之前,开车穿过整座城市,来到她上钢琴课的培训班楼下的面包店,想要问一问,今天傍晚会做芝士绵绵包吗,可不可以给我留两只,傍晚来拿?
他走进那个四月清晨,一切都看起来非常日常,就像从前度过的每一天,就像他们会共同度过的未来的每一天。
在一室暖烘烘、甜蜜蜜的空气里,陈垣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止也止不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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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盛西原·我可以让你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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