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下的笔

城市渐渐被冷空气包裹。但这冷空气是柔软的,不像北方冬日的凛冽,它带着水汽,在清晨的窗玻璃上凝成细密的水珠,将远山的轮廓晕染成一首朦胧的诗。

舒淼的生活依旧如常。“拾光”是他的舞台,也是他的暖巢。他调试新到的豆子,尝试不同基酒与本地野蜂蜜的搭配,相机里装着某个午后在废弃铁轨旁发现的顽强野花。他周旋于熟客的笑谈之间,眼波流转,笑容恰到好处,像一只习惯了花丛的蝶,轻盈地掠过每一寸芬芳。

苏瑞桐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流淌江水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过一圈涟漪,随后便沉入水底,再无大的动静。他确实不常来。有时隔一周,有时甚至更久。他的到来毫无规律,或许是因为项目间隙的疲惫,或许只是那天路过时,觉得“拾光”的灯光比隔壁咖啡馆的更契合他当时的心境。

不过他每次来,都只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有时带着笔电,更多时候是书,或一叠厚厚的、印满英文术语的论文。他点单相对固定,要么是一杯清淡的低度饮品,要么是一壶不含咖啡因的花草茶。他待的时间不长,很少超过一个小时,仿佛只是从严谨的学术世界里短暂抽身,借这一方角落喘口气。

舒淼偶尔会过去聊几句。他掌握了分寸,像对待一位并不相熟但值得尊重的邻居。话题往往是安全的,关于天气,关于舒淼新挂在墙上的某张照片,他注意到苏瑞桐有时会默默看那些照片,或者仅仅是递上一小碟新烤的、佐酒用的杏仁片。

“试试这个,不那么甜。”

“谢谢。”

“今天这张是在郊野公园拍的,雾里的水杉。”

“嗯,色彩层次很好。”

对话简短,常常戛然而止。苏瑞桐的回答像他这个人,简洁,有礼,带着清晰的边界感。他从不主动提问,也从不延伸话题。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多数时候是垂着的,专注于他面前的文字或屏幕,偶尔抬起,目光沉静,像深潭的水,看不出情绪。

舒淼的“狩猎”本能,在这种持续的、温和的冷淡中,渐渐变得意兴阑珊。他承认苏瑞桐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像一本装帧精美却用晦涩文字写就的书,翻阅几页,觉得费神,便也随手搁置了。他身边从不缺热烈、有趣、愿意与他共谱一段即兴旋律的人。苏瑞桐,不过是墙上那张渐渐褪去季节色彩的银杏照片,一个有点特别的、但已过去的瞬间。

有一次,苏瑞桐来时显得格外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连那惯常的、挺直的背脊也似乎微微松懈。他甚至没带任何东西,只是点了一杯温水,望着窗外被霓虹染成暧昧紫色的雾气,怔怔地出了许久的神。

舒淼那时正被几个朋友围着,谈笑风生,余光瞥见那个孤独的侧影,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情绪。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过去。他觉得,那种状态的苏瑞桐,像一只受了惊的贝类,任何打扰都可能让他彻底闭合,舒淼觉得让他自己静静是最好的。

直到那晚打烊,小柯在清理苏瑞桐的座位时,发现了他遗落的一支笔。很普通的黑色水性笔,笔夹处却有一个小小的、精致的DNA双螺旋图案装饰。

“老板,坐在窗边的客人落下的笔。”小柯把笔递过来。

舒淼接过,冰凉的金属触感。他摩挲着那个微小的螺旋,仿佛能触摸到那个男人所沉浸的、由碱基和序列构成的精密世界。他随手将笔放进收银台下的一个小抽屉里,与一些零碎的杂物放在一起。

“等他下次来就还给他。”

他没有特意通知对方的念头。这似乎也不值得一个电话或一条信息。况且仔细想来他们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

阴天持续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午后被阳光刺破。天空像被擦洗过,呈现出一种明净的、近乎脆弱的蓝。舒淼推开清吧的门,让新鲜空气涌进来。他抬头,看见远处西山清晰的轮廓,一位静静躺在水边的美人。

莫名的,他想起苏瑞桐说的,关于生物钟,关于沉默的语言。

然后他轻轻关上门,将思绪拉回,开始准备今晚的特调。那只雾中迷惘的蝶,翅膀干了,便又轻盈地飞向了下一片花丛。而关于那支笔,关于那个沉默的身影,都只是这缓慢流淌的时光里,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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