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穿城而过的江水,看似平静,却悄然流走。秋意再深一层,银杏大道那片灼灼的金黄,边缘开始卷曲、褪色,最终零落成泥,被更多穿着风衣和毛衣的步履碾过。
“拾光”清吧里,暖黄的灯光和爵士乐依旧,像一枚被树脂封存起来的琥珀,恒常定格在那一瞬间。舒淼吧台后方的那面照片墙,又添了几张新作:晨雾中的山与海的剪影,像一幅淡墨写意;城市公园里,第一只来自西伯利亚的红嘴鸥划过水面的瞬间,翅膀尖儿点起一圈涟漪。
但那张有着模糊身影的银杏照片,依旧挂在原处。它从“新作”变成了“旧作”,仿佛从一开始就长在那里。
舒淼没有刻意等待,他依旧风流倜傥,周旋于各色有趣的灵魂之间,相机里捕捉着这座城市不同的光与影。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当风铃响动,他眼角的余光会不着痕迹地扫过门口,再落向那个靠窗的座位。
小柯记着老板的嘱托,那个位置几乎总是空着,即使是在周五的晚上,也仅仅接待那些注定很快离开的、只是歇脚的客人。
直到一个细雨迷蒙的夜晚。
雨丝敲打着玻璃窗,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的灯火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客人比平日更少,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的醇香和湿漉漉的宁静。舒淼刚唱完一首带着水汽的《Misty》,吉他的余韵混着雨声,格外熨帖。
门上的风铃,几乎是被雨声盖过地,轻响了一声。
苏瑞桐收拢着滴水的长柄伞,站在门口,仿佛将一身的湿冷气息都带了进来。他依旧穿着深色系,一件墨蓝色的针织衫,肩上似乎还沾着未拂去的雨星。他抬头,目光与吧台后的舒淼有了一瞬的接触,随即自然地走向那个靠窗的座位。
这一次,他没有带笔电。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然有些磨损的精装书。
舒淼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被雨水打湿的银杏叶,轻轻落在水洼里,激起一圈极小的涟漪。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对酒保小柯递过一个眼神,小柯会意,开始熟练地擦拭一只古典杯。
舒淼拿起手边的毛巾,擦了擦其实很干净的手,然后才端着自己那杯酒,步履从容地走过去。
“位置还满意吗?”他笑着,语气是熟稔的,仿佛对方是位常来的老友。
苏瑞桐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比上次似乎柔和些许,或许是灯光的缘故,也或许是这雨夜。“很好,谢谢。”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份微沙的磁性,被雨浸润过,更添了几分质感。
舒淼注意到他面前那本书的扉页,印着《草木缘情》的字样。
“这次不办公了?”舒淼在他对面坐下,很自然地找了个话题起点。
“项目告一段落,偷得浮生半日闲。”苏瑞桐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的边缘,“下雨天,这里更安静。”
“安静,也适合想事情。”舒淼顺着他的话说,目光落在书上,“喜欢植物?”
“研究方向之一。”苏瑞桐回答得简洁,但并未流露出抗拒。他甚至将书稍稍推前了一点,让舒淼能更清楚地看到封面,他似乎很乐意分享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很奇妙的领域,它们沉默,却拥有最复杂的语言。”
这句话带着一种内敛的热情,是舒淼之前未曾见过的。他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差别,像摄影师抓住了那瞬息万变的光。
“就像摄影,光影也是一种语言。”舒淼微笑,身体微微前倾,营造出一种专注的倾听姿态,“我前几天去公园拍了红嘴鸥,它们每年准时到来,像一种沉默的约定。这种生物钟,也算你们的领域吧?”
苏瑞桐的眉梢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生物节律。从鸟类到植物,甚至真菌,都受内在生物钟调控。很精密的系统。”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能注意到这点,很难得。”
这是一次真正的交流,而非礼貌的敷衍。舒淼感到一种微妙的愉悦,如同在暗房里看到影像完美显影的那一刻。
雨声淅沥,成了他们对话最自然的背景音。舒淼没有过多地谈论自己,而是巧妙地引导着话题,让苏瑞桐谈及他熟悉且热爱的领域。他发现,当说起那些沉默的生命如何感知时间、如何传递信息时,这位“拒人千里之外”的教授眼中,会掠过一种专注而迷人的光彩,那是一种属于智者的、内敛的激情。
他甚至用简洁而精准的语言,向舒淼解释了银杏树为何能历经亿万年存活至今,它的叶片在秋天变黄,背后是怎样的生理变化。
“所以,我捕捉的不仅是金色,”舒淼若有所悟,目光瞥向墙上的照片,“也是一场延续了亿万年的,沉默的告别与新生。”
苏瑞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张似乎属于自己的、模糊的影像。他微微一怔,随即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扬起,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很独特的视角。”他最终只是这样评价道,没有追问,也没有不悦。
那一晚,苏瑞桐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喝完了两杯口感温和的拉格。离开时,雨已停了。他朝舒淼点头告别,推门走入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夜色中。
舒淼回到吧台,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他再次看向那面墙,看向那个模糊的身影。这一次,那个身影不再只是一个“神秘的注脚”,它被赋予了名字、职业,甚至对植物和生物钟的见解。
猎人的兴趣并未消退,但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想要更深入解读这片“沉默森林”的渴望。
他拿出相机,翻看里面今天拍下的雨夜街景,最终,镜头停留在窗外,苏瑞桐撑着伞离去的那张背影上——模糊,孤独,与湿漉漉的街道融为一体。
舒淼按下删除键,又很快取消。
“算了,”他对自己笑了笑,低声自语,“先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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