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长眼睛？”

导演站在车前，脸色阴得吓人。

他连忙上前，一边替林惟深把那件染了酒渍的西装外套小心脱下，一边恶狠狠地朝许栀低吼，“在林总面前撒酒疯，你是嫌戏份太多了还是嫌命太长？”

许栀低垂着头，湿漉漉的发尾搭在肩上，酒气、汗气、还有夏夜特有的青草气味全部混合在一起。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眼尾红彤彤的，像个受了教训的三好学生，唯唯诺诺，一言不发。

她不能反驳，也无需辩解。

导演赔着笑，把西装抱在自己胸前：“林总，真是不好意思，我的人没教好。”

侧身又伸手做了个请示的动作，“我知道会所给顾客提供干洗服务，半个小时内衣服就能好，劳烦您再回KTV歇歇，正巧平台那边还有点事我还没来得及跟您汇报。”

直到导演说完最后一句话，林惟深才转头思量片刻，微微颔首，“可以。”

制片人在前面带路，林惟深复又调转方向，朝会所大门走去。

经过许栀面前时，他的眼神轻轻从她脸上擦过。

许栀似有所感，昂首对上他的眼，只短短一瞬，却足够叫她看清那双眸底的颜色。

清冷而透明，像从深山雪线上落下的一片冰，贴在人的皮肤上，渗寒入骨。

耳边传来两声咒骂，让许栀立刻回神。

“喝醉了就滚回酒店！别在马路上丢人现眼！”一行人导演走在最后头，待另外两人稍稍走远，还不忘回头给许栀丢下两句教训。

夜风吹过，卷起白色裙边。

许栀站在路边，手指紧了又松，那双被泪水沾染潮气的长睫下，幽静的眼里没有一丝醉意。

她清醒得很。

-

凌晨十二点半，酒店大堂内依旧灯火通明，

许栀没有回房，而是挑了大堂角落的单人沙发坐下，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旅行软件里同个酒店的预定页面。

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划过，最后停在页面最下方的一处房型上。

漆黑的双瞳在一排数字上扫过，总统套房，九万八一晚。

点进详情页面，数张照片展示着总统套房内宽敞气派的客厅、一应俱全的酒台、大到离谱的浴缸，以及特别提示里那行：“房间现已被预定，请您选择其他日期。”

许栀暗暗啧舌，转眼想起自己被安置在五楼的标间。

三百一晚，两张单人床中间还夹了一张行军床，三个女生紧巴巴地凑在一屋，轮流睡在那张行军床上。

跟总统套房一共三间卧室，每间一张双人床相比，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许栀合上手机，抽出自己的房卡看了看，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前台。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酒店的总统套房是在第几层呀？”语气是她惯用的甜糯。

前台经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面上带着惯常的职业微笑：“三十层，小姐。不过三十层需要专属房卡才能到达，普通客人无法进入高层区域。”

许栀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转身走向电梯，在感应器上刷过房卡后，按下五层按钮。

少倾，许栀在五层走下电梯。

她缓步穿过长廊，经过房间时却没有顿住脚步，一直到走廊尽头才终于停下，尽头一扇铁门被她用力推开，门后昏黄的灯光下是一节又一节黑黢黢的水泥台阶。

许栀迈上台阶，从五楼开始攀爬，鞋跟在水泥台阶上敲出低低的声响，无人的楼梯间里时不时传来回声。

汗水从鬓角滑落，浸湿了脖颈处的发丝，白裙贴在后背，黏得发紧。

呼吸越来越重，脚步变得绵软，许栀却始终没停。

楼梯间没有窗，只有数字越来越大的楼层标识。

不知多久过去，楼层标识上的数字终于幻化成二十九，眼前一道电子锁拦住了她的去路。

此时她距离三十楼，不过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许栀站在门前片刻，手扶在冰凉的门把上。

没有敲门，也没有叫喊。

她只是静静记住了这道门的样子，还有这一段向上的台阶。

-

许栀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三点，两个室友都已经睡了，独独留一张行军床空着放在中间。

被她放在包里的手机震动几下，是导演的微信语音，一条接一条，足足二十多个。

许栀点开最早的一条，调小音量，再把手机举到耳边：

“许栀，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忘记吃药了？”

“你TM还想不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了？”

“知道你吐的是谁吗？！”

……诸如此类的车轱辘话，许栀懒得全部听完，挑了最后两条稍长些的语音点开。

“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演，今天晚上就收拾铺盖给我滚蛋！”

“要是还想演，这两天就老实呆在房间里闭门思过，别再去片场撒泼丢人！”

恰好第二天的通告单也被场务发进了聊天群里，许栀点开文档，果然看见自己的名字从演员名单中消失，明天没有一场戏需要她出现在片场。

许栀面无表情地按灭屏幕，把手机随手扔回床头。

她的室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问：“你被导演骂啦？”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低柔，却没有一点沮丧。

-

第二天清晨，许栀独自留在酒店，室友赶去化妆酒店的时间，她依旧蒙着被子补眠。

这一觉睡到正午才醒，许栀坐在行军床上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酒店后门附有一家面馆。

洗漱穿衣全程没花多长时间，临出门前她又思量了片刻，最后还是翻出化妆包，给自己仔细上了一层淡妆。

大热天喜欢吃面的人不多，许栀挑了靠近店门的一桌坐下，随意点了一碗小面。

小面的味道还行，只不过她向来吃饭速度不快，细嚼慢咽地，二十分钟过去碗里的面条也没见少了多少。

又过了一会儿，一辆垃圾车缓缓停在后巷，保洁阿姨推着一整车垃圾袋从酒店后门走出，把所有袋子全部卸下堆到一处，又快步回到后门内。

许栀远远看着，没动。

她等着。

几分钟后，保洁阿姨从后门连接的员工电梯推车上楼，电梯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许栀没有近视，隔着一条小巷也能看清电梯上方显示的楼层数字。

1，2，3，4……28，29，30。

电梯停在了三十楼。

许栀眨眨眼，低头咽下碗里最后一口面，“老板，结账。”

夏日里空气闷得发烫，柏油地面被晒了一整天，脚下像是贴着一块烧热的铁皮，连呼吸都带着干燥的热浪。

许栀快步穿过后巷，走进酒店后门，站进一处被墙角垃圾桶勉强遮蔽的阴影中。

她蹲下身子把自己缩成不起眼的一小团，身后是一堵退色的白墙，前方是员工专用的电梯间。

许栀额角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却没有弄花许栀脸上的妆容，她有些庆幸今天未卜先知，开了那罐防水的粉底液打底。

将近半小时过后，电梯上方显示的楼层数字再次从“30”缓缓往下跳——

29，28，27……

直到“叮——”一声，电梯门再次在一层打开。

保洁阿姨从里面走出，依旧推着一车袋口被打上结的垃圾，身上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神情疲惫。

许栀屏息，等保洁阿姨卸下垃圾，回到电梯内还没按上楼层按钮的瞬间，许栀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视线仓皇对上的前一秒，许栀眼圈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湿润的瞳孔微光粼粼，嘴唇不受控制地上下轻颤。

她那模样看起来实在狼狈可怜，像是朵花苞，被大太阳晒了太久，又被现实摁进尘土里，美丽却不堪。

“阿姨，”她的声音涩涩哑哑，“我……我想去三十楼一趟。”

保洁阿姨愣了一下：“那是总统套房的楼层，你进不去的。”

“我知道。”许栀咬住下唇，“我不做坏事的，我只是个小演员，我们剧组现在要换掉我……我只能去求投资人，他就住在三十层，我再不去，我，我……我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电梯门几乎要关上，阿姨伸手挡开，没叫许栀被电梯门夹住，嘴上却依旧拒绝，“不行，这不合规定，放你进去了，我也要被罚。”

“我只用五分钟。”许栀立刻接话，声音发轻却坚定，“阿姨你可以在保洁室一直看着我，我就在电梯口不动，也不上去敲门，就守在走廊……你一直看着我，我说话只用五分钟，五分钟一到，我就下楼。”

阿姨看着她，又迟疑地扫了一眼她晒得发红的脸，最后低低叹了口气。

“只五分钟？”

“只五分钟。”

电梯门再次合上，许栀赶在那门完全关闭前，站到了保洁阿姨身后。

员工电梯上升速度太慢，二人一时无话，许栀在保洁阿姨身后抽抽搭搭。

阿姨从兜里摸出一张餐巾纸，递给许栀，又浅浅一声叹息，“我姑娘和你一边儿大，也在外面打工，不知道遇上难事了，会不会也像这样哭哭啼啼的？”

许栀没回答，只渐渐停了抽泣。

电梯门再次打开，宝石蓝色的地毯出现在许栀眼前，电梯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巨型油画，许栀甚至认不出那画出自谁的手笔。

阿姨推车向前，许栀跟在身后，一路走到保洁室门前停下。

保洁室里只有一把椅子，阿姨让她坐在那把椅子上，许栀摇头没动。

阿姨无奈摇头，“人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来呢，你估计有得等了。”

整个下午足足三四个小时过去，竟然真的没有一人经过。

许栀一直站在保洁室门后，两条纤细的小腿此时像被灌了铅水，脚踝酸胀，膝盖也隐隐作痛，幸而保洁室里配备了空调，不至于太热。

可她始终没有挪动一寸。

像一株不被浇灌的植物，也拼命在石缝间扎根。

太阳慢慢西沉，窗外的天色从火红变成橘金，再渐渐褪成深灰。

许栀有些撑不住了，曲腿慢慢顺着墙壁蹲下，还没等她缓过几分钟，便猛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阵细密的声响。

那声音由远及近，许栀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是皮鞋踩在地毯上轻缓的步伐，不疾不徐，镇定从容。

待那脚步声靠近门后，许栀掐准时机从保洁室里冲出。

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依旧飘红，被长睫隐匿的眼神却比午时更亮。

许栀在林惟深身前站定，泪光盈盈，声音颤抖。

“林总，我能耽误您一分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