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保护欲

章惇在外面并没有等很长时间,新荆出来的时候表情很是复杂,使得他不禁多看了一眼。

章惇笑道:“晚上请你吃顿好的,休息休息?”

新荆摇了摇头:“改天再说。”

章惇:“佳人有约了?”

新荆瞥了他一眼。“是我要约佳人。”

章惇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新荆:“你再笑下去,我明晚上约的就会是章惇章子厚你本人。”

章惇笑道:“那可太好了,我一定准时。”语毕拱了拱手,转身进屋去见了王安石。

屋外的新荆抬头看了看时辰,决定还是跟制置三司条例司请假。现在给市易法写完善方案已经变得次要,王安石并不支持他离开汴京,原计划有变,是时候从其他角度入手了。

没有足够底气的情况下去见神宗无异于自讨苦吃,他近期已经从年轻的皇帝身上吃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亏,逐渐叠加了这种事与愿违的被动感,以及叫人喘不上气的力不从心。赵顼在试着把他当工具人用,这工具人又岂是这么好当的?……

那只能把压力传递给其他工具人。

傍晚时分,苏轼带着一壶酒来酒楼赴宴,由跑堂的伙计带来最靠里的房间,抬眼一看,里面就新荆一个人。

“整得还挺神秘。”苏轼笑道,“我是不是还得跟你对个黑话,验明一下身份,然后再坐下?”

新荆用力点头。“你点菜吧,等会我买单。”

苏轼:“你要是为那本书来的,我还没写多少呢。”

新荆:“有多少来多少,我时间有点不够用了。”

苏轼让伙计报了几个菜名,从中挑了一些,回身落座,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笑叹道:“早知是这么个鸿门宴,我就不来了。”

新荆:“以子瞻兄的文采风流,如果还觉得为难,那这世间就没几个能写得了的人了。”

苏轼笑道:“小狐狸精。”

新荆脸色一沉。

苏轼:“你如果是让我写诗词歌赋,漫谈风月,这句恭维我自当受用;但你给我的这书大有问题,打算陷我于不义,这就是新中允你的不对了。”

新荆:“这书,也是脱胎于孔孟之道,又有什么不妥了?”

“初看是这样的。”苏轼道,“孔孟是在追求‘大同世界’,似乎是一样的;这书在谈论‘全面发展的人’,孔孟在谈论‘仁人’,似乎也是一样的。但圣人学说,讲究‘礼’,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而你这书,却不一样。”

苏轼似笑非笑。

“你想得未免太多。”新荆不禁皱眉,“王相的新学也是围绕变法在论,而变法,归根结底就是个去废求新之道。我如今身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寻求变通与革新,与王相、与官家的意愿始终是一致的。”

“官家会纵容你到哪种程度?”苏轼又道,“你竟是要用这书跟他讲课。这书里的兵戈意,可是相当明显。”

所以才需要你润笔。新荆心道。但这话他不能明说。前些日子他已经和儒学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结合。

“我听说你回归了临川王氏。”苏轼又道,“这是王相对你的照顾啊。”

新荆缓缓道:“知恩图报,我自有分寸。”

此时桌上已经上了些菜,苏轼摆上了他自己带的那瓶壶酒,新荆本想推辞,迟疑片刻,还是先把倒满的杯子接了。

“你这是在拉拢我吗。”苏轼看着他,“王相如果知道他自己家人、条例司的要员跟我走得这么近,恐怕不会高兴。”

“王安国是王相的弟弟。”新荆揶揄道,“我听说他的儿子打算拜你为师。王相如果知道你跟他的家人走得这么近,恐怕也不会高兴。”

苏轼笑了起来。“谁能拒绝小朋友的请求呢。”

新荆:“……”

苏轼:“我没有拿你辈分开涮的意思。”

新荆怒道:“那还真是谢谢你啊!”

苏轼忽然觉得今天这鱼挺不错,吃起来令人心情愉快。“你选的这店很好,僻静舒适,东西也新鲜。改天我回请你一次,中允意下如何?”

新荆盯着他:“我打算明天去见官家。”

苏轼点了点头;“看来我今天要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你明天见了那位,也不会为子由说话。”

新荆:“投桃报李,自然是人之常情。”

苏轼:“那是自然。冒昧一问,你给我的那本书,究竟是谁写的?颇有一些趣意。”

新荆叹了口气。“你还想见见不成?”

苏轼笑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怎能免俗?”

新荆:“你见不着了,人世相隔,阴阳有别。”

苏轼大感惋惜。新荆琢磨了一会,道,“子瞻兄……”

苏轼:“狐兄请讲。”

新荆一字一顿:“苏轼,苏子瞻,你再这么喊我,我就跟你直接翻脸。”

苏轼:“你喊我子瞻兄我也很不适应,这是身边没其他人,我不妨说句实话。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并不少见,但在我面前大都会谦虚一些。你这看着年龄明明比我小,却端着年长者的姿态,这就很不对了,是该被批评一番才对。”

新荆微微挑眉。他确实对当前的苏轼很有成见。现在的苏轼没有经历过挫折,没有磨炼过心智,正是被众人追捧的时刻,显得有些浮夸。苏轼是值得拥有光环的,但王安石谈得来的,其实是老了之后在金陵跟他漫谈游山那一位。

苏轼经历的挫折很大程度上来自党争。苦难成就了他的高度,只是如果重来一次,没有人会对苦难欣然而受。

新荆:“我今天请子瞻兄来,确实是有一个想法。”他说道,“王相的新学,我是认同的,但又有些想改进的地方。王相的变法,我也是追随的,但也有一些叹惋之处。这种立场,虽然不完全等同于子瞻兄你,但相信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苏轼:“难道你想说,你现在的心情类似于我能理解王安石和司马光,但又不愿意认同他们两位?”他摇了摇头,“然而你现在身处制置三司条例司,你是明确的新党人士。至于你们新党内部有什么争论,与我其实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新荆:“这就是我想要谈的地方。”他说道,“这事涉及到了当年官家为什么要让苏辙进制置三司条例司。官家支持王相的变法,但又不愿意完全放权,所以在用他的方式进行制衡。最开始选的是苏辙,然而苏辙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做了一段时间的工作,主动辞职了,使得官家必须得再定一个人选,选一个无论王安石和司马光吵到什么程度,总会义无反顾站在皇帝立场的人。”

苏轼叹了口气:“子由他退得不是时候。他还是太单纯了,没有什么心机。”

新荆一时无语。苏辙没心机,这世界上就没几个有心机的人了。

新荆欲言又止,没有止住:“保护欲是好的,主动担当起兄长职责也是好的,但苏辙已经成年了。”而且你兄弟是未来做宰相的人,政治能力和心机谋略比你高了好几个数量级好吗。

苏轼嘿然一笑:“王雱也已经成年了,我看你们虽然不是亲兄弟,关系倒是比兄弟更亲厚。”

“元泽不一样。”新荆立刻反驳,“他正需要别人帮一把。”

苏轼笑着点头。“子由也正需要我帮一把。你不想老老实实给王相干活,不想踏踏实实替官家分忧,却想着一些如果被发现就会使雷霆震怒的事,竟还在试着拉我下水。而我如今知情不报,带着酒来见你,相对而坐、推杯换盏,又能是为了什么?”

他端杯笑道:“众生皆有软肋,而你我都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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