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四位宰执

晚上,条例司的几个年轻小伙把手头上的工作收拾好了,租马到了城东偏僻的小院里。这年头下了班喝酒倒是没什么,但终究是对台谏官心存忌讳,最好能离得多远就离得多远。

小院僻静,自带假山流水、亭台楼榭。四人坐在一个小亭里,四周流水潺潺,如果到了夏季,倒是能效仿古人,试试流觞曲水的妙义。

新荆把青唐的烈酒直接摆了上来。他带了几箱偏架弩,王韶手下收拾箱子的军士十分机灵,见箱子里还有空,就塞了几瓶当地的酒。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吕惠卿端起杯子闻了闻,不由得一怔,道:“好烈的酒。”

“那才好。”章惇已经尝了一口,非常欣赏,“汴京城的除了樊楼春之外,喝起来都像是掺了水。玉成兄弟有心了,回头再去秦凤,多带一些回来。”

新荆不置可否。他这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曾布、吕惠卿、章惇,这三个未来都是宰执,算上他自己,四个,齐了。

古有四相簪花,今有四相喝酒。他心想,而且这三位都因为变法而稳居我大宋奸臣榜单,什么叫于我心有戚戚啊。

章惇酒量极佳,曾布喝得很谨慎,吕惠卿没多喝,醉得倒是快。他看起来有心事。

新荆已经猜到了他的心事是什么。吕惠卿这两年确实给条例司出了不少力,也得到了王安石本人的肯定,地位几乎是王安石变法的副手。但吕惠卿的父亲已经病重,按照上一世的时间,他本人很快就得丁忧返乡,解除官职。

丁忧是二十七个月,说长不长,但对他的事业之路会是个不小的打击。果实已经唾手可及,但他必须解除所有职务离开。

顶替他的是谁?

——章惇,还是曾布?

……总不可能是新荆。吕惠卿心浮气躁,心中所想的正是这个问题。新荆,新荆。他心想,这个年轻的小子,到底是怎么得到了王相的认可……

新荆本人则在试着套章惇的话。章惇已经察觉了他的意图,巧妙地把曾布绕了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他们两个对付曾布一个。

“王相公?”曾布连连摆摆,道,“我哥哥确实跟他关系很好,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话可不能怎么说。”章惇循循善诱,“你们这亲戚关系是明摆着的,南丰先生和王相公年轻时候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倒是,”曾布思索起什么,借着酒劲儿上涌,神神秘秘道,“我哥说起王相公,那是不喊介甫,直接喊介卿的。一封信里十几二十几个介卿,真是亲亲密密。啧啧。”

章惇:“……”

新荆:“……”

新荆:我想套的话可不是这个。

吕惠卿猛地喝干了杯中的酒,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满上!!”他红着眼低吼道。

新荆犹豫了一秒,手里的酒壶就被章惇抢走了。后者一边快速地将吕惠卿的酒杯倒满,一边笑道:“来来来,再来一杯!王相公那儿有个卿,你名字里也有个卿,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喝!”

吕惠卿“咕咚”一声就干了。

新荆看得心惊,一把将酒壶抢回来,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一脚章惇。章惇被他踢得表情扭曲,松手往后一坐,看向新荆,大声道:“以前只听说过狐狸精会魅人,今天才知道狐狸精还会咬人。这咬得还挺疼啊!姓苏的果真没骗人——”

曾布已经有点晕乎,探头问道:“哪来的狐狸精?”

新荆怒道:“吃你的菜!!”

曾布被他吓得一个哆嗦,喃喃道:“你真是王家的啊,这有时候真挺有王相公那气场的,王雱怎么没练出来……”

新荆仍在冒火:“王雱现在这样就很好!你对他有什么意见?!”

曾布又一抖:“没有没有……”

“有。”章惇插话进来,道,“怎么没有意见?我有意见,喊他喝酒也不喝,喊他出来玩也不出来,才多大年龄就开始修仙了?无趣啊!”

新荆哼了一声:“那叫脱离低级趣味。”

章惇和曾布对视了一眼。章惇猛地扑上去,新荆大吃一惊,还未躲开,被后面的曾布一把架住了胳膊。

这时候曾布倒是敏捷且强壮了!章惇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掂量了掂量,索性敞开盖把剩下的半壶全倒进碗里,按倒面前的人就开始灌:“给我喝吧你。”他说道,“刚刚两杯酒你都悄悄泼在了地上,别以为我没看见!”

新荆被呛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曾布等那一碗见了底,这才松了手,轻拍他后背,让他缓了缓,温和道:“秦凤路那边有什么故事能跟大伙分享的吗?”

新荆咳得狼狈,感觉连鼻腔眼眶里都是酒。为什么他记得熙宁前几年这三个年轻人在王安石面前都挺老实……装的?!绝对都是装的!!

这几个人中吕惠卿年龄最大,他见场面混乱,终于看不下去,汉人要了几碗紫苏饮子。

酒是不能再喝了。他自己也头晕。

章惇还在那儿对比。“我记得王相公参加包拯的宴会,一直到最后也没喝酒?”

曾布回忆了回忆,点了点头:“有这回事。司马光到最后也喝了,王相公没有喝。”

章惇:“上次聚餐的时候王相公喝了没。”

曾布摇了摇头。

章惇恍然道:“我懂了,他酒量是真不行。”

章惇道:“眼前就有个王家人的例子在这摆着呢。”

“章子厚,”新荆缓了口气,揪着面前人的衣领,低吼道,“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我不是章子厚。”吕惠卿冷冷道,“松手。”

新荆愣了愣,松开手。他忽然觉得这场面有一丝陌生:吕惠卿素来是强悍而精干的,他辅助自己变法时,几乎能猜到自己下一步的行动,于是两人配合极为默契,自己就好像握着一把开刃的刀;而当刀刃逆反,也曾将他的手割出难以愈合的伤口。

但他上一世始终没见过吕惠卿像现在一样的表情。他现在看起来竟然如此心烦且伤心。

酒精让新荆的思维有些迟钝。几秒后他想起来了,自己自折返宋朝,始终在不遗余力地分解吕惠卿的职权。首先是原本属于他的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被自己分走了一半,其次是他自己也在劝说王安石本人,劝旧荆充分信任曾布等人,尤其可以尝试将一些重要工作交给章惇,避免权力向吕惠卿一人集中。

他陷入了沉默,而章惇则在观察。他上去把新荆按回座椅上,道:“你喝多了。休息一会,我们随便聊聊。”

桌下还有些酒。章惇取了一瓶,闻了闻,往那紫苏饮子的碗里倒了一半,端过来到新荆面前,安抚道:“喝点紫苏水,缓一缓。”

曾布一愣:“那是……”酒……

他看到章惇的表情,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叹道:“是水,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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