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天子之怒

神宗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因为王雱的话而瞬间消散,他仍保持着帝王的自矜,但笑容变得冷峻了。他看向新荆,新荆看起来也正坚持着一个士大夫的体面,只是脸上失去了血色。

新荆立刻顶着神宗的视线往前走了一步,站到王雱前面。这是个明显的回护的姿态,出现在这个时候,显然新荆很明白王雱刚才到底捅了什么篓子。

聪明是件好事,只是出现在这儿,会让神宗的心情变得更糟。

神宗看着他的动作,缓缓道:“卿同意了。同意了什么?”

“……陛下。”新荆向神宗行礼,恳切道,“臣确实准备了一封事关秦凤、环庆军器监事务的札子,本想着几日再奉上;陛下如果允许,臣愿今日草率陈之,还请陛下恕罪。”

神宗看向王雱,道:“如此甚好。这个时辰了,朕许了二位卿留宴宫中,自然也不能食言。”

他顿了顿,自言自语道:“新中允也有功,近日以来朕与你父亲商议御史台事宜,既然吕公著已经离开御史台,那么在确定御史中丞的时候,不如也确定一些新人。朕以为,新荆可任监察御史里行。”

新荆一怔,立刻跪了下去,急切道:“陛下三思!”

神宗笑了笑,不再言语。

几句话间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如兔起鹘落,如电光石火,从眼前显现又消失。王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但他现在还分辨不出冰层下的暗流到底长什么模样。他说出“新荆同意”这话之前做好了准备,鼓起了勇气,准备好迎接皇帝的怒气和新荆本人的反对,但他没想到这些想象中的画面全都没有发生。

皇帝和新荆的几句话之后,他们竟依然能在宫殿共用御膳。席间,神宗还向王雱问了问王安石本人身体如何,问起他前段时间请病在家,现在是否大好,是否还需要御医去看一看。

再然后,王雱就离开了禁城。有宦官一路送他出城门,毕恭毕敬地为他准备好马匹。而作为刚才君臣对话承诺的一部分,新荆并没有和他同行,而是在膳后留在宫中,为皇帝本人陈述关于秦凤路、环庆路军器监的设想。

……不该是这样的。王雱感觉自己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轰鸣,让他头晕目眩。所谓秦凤路、环庆路军器监和相关的察访使职务,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想法;因为几乎可以预料到周围人的反对,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

新荆更没有准备什么秦凤、环庆军器监设想!但是因为有了向皇帝补上的这句话,相关的解释权立刻回到了新荆手里,自己却从中抽离出来,离开、并且必须离开皇宫了!

————

紫宸殿在宋初名为崇德殿,太祖皇帝、仁宗皇帝都曾经在这儿宴请近臣;同时,紫宸殿即“视朝之前殿”,后殿就是崇政殿。真宗以来,大宋官家进膳之后御后殿,也就是该去崇政殿了。只是不知为何,神宗皇帝今天进膳后,仍一直留在了紫宸殿里。

紫宸殿的小黄门谨慎地候在门下。哪怕是他也察觉到了皇帝今日心情极差,有一名文官自日落时便在殿后跪着,而现在春寒料峭,入夜之后,地上还是会结起薄冰。只是看那位官员虽然跪着,但神色平静,似乎不以为意。

大半个时辰之后,皇帝本人走了出来,几位侯门的宦官,包括刚才那位小黄门,便又避如更远的地方,隐去了自身的存在。

新荆向皇帝行礼。他现在已经是跪着,礼节上来看,已经没法更谦恭了。

“朕是让你察访秦凤路变法事宜!”神宗被这场面激怒了。事实上他刚刚已经发了一次火。“而你在干什么?你在离间王安石和王雱父子!!”

新荆低声道:“……臣知罪。”

他只能知罪。当王雱说是“新荆同意”而不是“王相公同意”的时候,新荆就知道今天这事要糟。朝堂所有人都知道王雱对王安石本人的意义,所有人也知道王安石对神宗的意义;王安石现在是神宗开展变法工作的最大仰仗,神宗几乎是以帝王之尊保护着王安石的工作状态,如果有人伤害王安石,那就是直接触到皇帝的逆鳞。

新荆其实已经体会过一次,那次他本想着在条例司内加设监察,保持一个司内的凝聚力,但神宗觉得那相当于是挑拨帝相之间的信任,于是不了了之;这次王雱的自作主张,让他被迫又体会了一次熙宁初年皇帝对待王安石本人的亲近态度。

也正因为如此,他虽然正在被罚,但心情倒不是非常糟糕。甚至说王雱这次的贸然发言,细想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王雱这次确实鲁莽,但新荆觉得,儿子难得一次能有他自己的主张,最好还是保护一下。这是艰难万苦才发出来的幼苗,不保护它的成长,难道要拔了不成?

王雱留在京中,那肯定对变法工作大有裨益;但他既然想出去,那尊重他的意愿让他出去,也不是坏事。王雱在经义上的工作极为扎实刻苦,但未来修撰《诗》《书》《周官》三经新义,成果卓著,但也令王雱疲惫不堪。

另一方面,王雱素来对武器感兴趣,而且能在少年时期就对熙河开边给出和未来王韶几乎一致的分析,说明他是有军事天赋的。

考虑到人身安全,前线绝对不能让王雱去,但可以让他在这个领域锻炼锻炼,积累军功,未来进枢密院。

不久之后荆湖叛蛮,章惇必然要去平叛,那么王雱就可以跟他同去。两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在变法的事业上有共同语言,多年同事关系相处得也不错;章惇颇有些豪侠气,由他来陪同王雱前往,还可以锻炼王雱的性格。未来再一同搭档,说不定可能塑造一对崭新的双子星。

只是该如何说服王安石,还是个问题……

神宗:“——看着朕!!”

新荆立刻抬起头。

新荆喏喏道:“臣知罪。臣知罪。”

他见神宗脸色铁青,犹豫了片刻,道:“陛下保重龙体。”

神宗的脸色更难看了。

神宗几乎是咬牙道:“秦凤路几个月,还真是让你跑得野了!”

新荆:“臣不敢……”

“你敢的事难道还少?!”神宗这当口已经不想用“卿”称呼了,“你绕过王安石本人怂恿他的长子离开京城,数次奏对,始终隐瞒着神臂弓一事,为王雱建功,而没有朕的要求,你这次甚至不会返回京城!”

他越想越气,愤怒道:“你也打算让王雱也不返回京城?!你根本没有考虑过——没考虑过王安石本人到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这。

新荆心想,看您这意思,我会为儿子担忧到无法安心工作?那您是不是有点太低估我了……我又不是真把他派到生死相搏的战场上,我们刚才讨论的不是军器监吗?这严格来说是个后勤机构吧??

——啊。他想起来了。“我”上个月刚找神宗辞职过。皇帝这时候经不起刺激。

但有件事必须得让官家收回去。

新荆看向神宗,恳切道:“监察御史里行一职,臣资历尚浅,能力欠佳,无力承担,还请陛下三思。”

神宗凝视着他。刚刚还在皇帝心中沸腾的怒气隐隐又变了另一种东西。

“不是无力承担,而是不敢承担。”神宗道,“你竟然也有怕的时候。”

新荆苦笑,根本无法回话。事实上,如果有皇帝和王安石两人的双重推荐,他是有资格担任监察御史里行的。“里行”不是正式官员,不占用名额,但御史台是个敏感的机构,台谏官的“风闻奏事”特权,是极为凶猛的利器。从他被推荐的那一刻起,他将被旧党群起而攻之。

他并不畏惧旧党的攻击,但他现在的身份经不起推敲。上一世被推荐监察御史里行的是李定,他因为是否隐匿母丧的事而被反复调查;如果这一世改为自己担任这一职务,那么完全可以预料到旧党会立刻从他的身世入手,调查他所有的细节。

然后他就会被查出与临川王氏根本没有任何关联。

这是个要命的问题。去年是王安石本人亲口承认新荆是临川王氏族人,如果被查出身份有误,第一个被大规模攻击的会是王安石本人。

新荆与临川王氏没有关系,这事,目前应该只有宋神宗本人知道。如果皇帝推荐了监察御史里行这一职务,那么到时候新荆身份暴露,王安石被牵连遭遇弹劾,丢卒保车,自己就成了熙宁变法的弃子。

而且要命之处在于神宗这话也说给了王雱。如果王雱回去复述,王安石本人必然能从自己的拒绝中察觉问题。

唯一指望,是王雱缄口不言,对他父亲有所保留。

这简直是神宗对他们二人的特殊惩戒了。

新荆再次看向神宗,苦笑道:“臣现在已经知道了畏惧二字。”

神宗摇了摇头。他并不是真的要放弃新荆,但也不想就这么放任他了。

“既然你不想做监察御史里行,”神宗道,“那就做同修起居注。”

新荆:……

同修起居注的主要工作就是记录皇帝的言行举止,换言之就是需要一直跟着皇帝,一直注视着皇帝。

巧了,王安石本人也曾经得过这个官职,但他当年就坚决推辞了这个几乎是削弱版生活秘书的位置。

新荆谨慎地开口:“陛下,这真的不合适。”

品级跨得太多了。

神宗没有言语。他有很多办法让不合适变成合适,但如果他过于强硬,御史台弹劾起来,依然会回到那个“新荆到底有没有欺上瞒下”的身份调查上,并牵连王安石本人。

神宗勉强道:“……未来会有机会。”

新荆还是觉得不妥,但他如果再不让步,他的腿就要废了。

他现在都怀疑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正常走路。

“臣未来愿意担任同修起居注。”他模棱两可道,“谢陛下圣恩。”

神宗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他站起来。但等到皇帝已经走出几步之后,他听到身后的人摔了回去。

神宗回过头,于是地上的新荆又试了试,发现膝盖以下冻僵了,丝毫不听使唤。

还是年轻好。新荆心道,要是五十来岁再来这么一次,我就得去鬼门关走一次了。

神宗感觉自己刚消下去的火又冒了上来。

“叫御医!!”他怒道,“把周舜臣那几个人都叫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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