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眠之夜

新荆觉得自己迟早会对紫宸殿产生心理阴影。前几天他刚刚在这儿违规夜宿,从噩梦中惊醒后,发现自己竟在这儿睡觉,而官家在一旁办公;今天也是类似的场景,变成他在榻上被施针,官家还是在一旁办公。

新荆心情复杂。

首先,您就非得在这儿办公吗?

其次,哪个奏章这么紧急,非得这会儿一边看我的热闹一边批完?就不能带去工作一个正常的办公地点,踏踏实实地研究?

神宗这会儿似乎又恢复了他平时那种心平气和的、不急不躁的庄重。他将手头的札子又看了一遍,悠悠道:“听说卿最近见到了著作佐郎曾布曾子宣。”

新荆刚被一针扎在膝侧。目前并没有什么不适,于是他沉思片刻,道:“臣前日确实去了一趟条例司,在那儿见到了曾著佐。”

神宗:“王安石建议朕提拔他为编敕删定官。”

新荆:“……臣不应置喙。”

神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新荆心道你看我干什么,你们帝相两个商量好的事,如果我说不同意,熙宁初年的你,难道会站在我这边?

而且曾布升职也是好事。章惇这两年提得飞快,也该轮到曾布了。条例司众人工作辛苦且卓有成效,适当的鼓励,有利于激发年轻人干事创业的热情。

但他这会儿不想跟神宗讨论工作,主要还是因为身边有外人。医官周舜臣算得上是天子近臣,前段时间也是他在帮助神宗演那一出风寒感冒、无法言语的戏。但皇帝的近臣不等同于他自己的战友,有些事,知道的人多了,未来大有隐患。

神宗见新荆一副“我认罪我检讨”的老实模样,但老实的表象下显然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敷衍。他凝视这臣子片刻,然后转向周舜臣。

大内有御药院和翰林医官院等多个机构,翰林医官院内医官三十人,医学四十人,袛候医人十三人,而“御医”不是一个泛称,而是正式的官职名;医官中经过严格选择、保荐、考试后,有资格在宫内宿值的侍医被称为内宿医官,其中有“医师”“御医”两种。御医人多,细分起来,还有大方脉、小方脉、风科、口齿科、眼科、针科、产科等等,名为宋十三科,相当讲究。周舜臣就是隶属翰林医官院的内宿医官大方脉,官职全程翰林医效、御医,当前官职从七品——比新荆这个正八品的太子中允还高。

神宗:“周医效。”

“回陛下。”周舜臣向皇帝施礼,道,“新中允需要静养几日。佐以热汤药浴……”

新荆猛地一惊:“不必了!”

周舜臣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这世界上没有大夫会喜欢患者中途插话。

新荆忙道:“您刚才那几针就非常管用,我已经觉得好多了。活血温经,回阳通络,未尝不可!”

周舜臣:“药浴会舒服一些。”

新荆:“药浴虽舒适,却温暾缓慢!关公尚能刮骨疗伤,臣虽不才,却愿效仿先贤。”

周舜臣拗不过,不得不以眼神请示神宗。神宗知道新荆实际上不想被二次拆洗,他对御医道:“新中允明晓事理,朕心甚慰。周医效,新中允明天能否正常走路,就看卿今日了。”

这回轮到了周舜臣一愣:“……陛下,最快来说,也需要五天。”

“两天。”神宗道,“卿也听到了,新中允立志要效仿关公;而周医效素有小华佗美名,此番虽不用刮骨,朕也要看看卿的真功夫。”

周舜臣的眼睁圆了。

————

紫宸殿门外伺候的小黄门今夜反复受惊。

他几乎是亲眼看见一位年轻文官受罚,在殿外跪了大半个时辰,但始终神色平静,不卑不亢,能直面圣怒,颇有骨气,双腿失去知觉也不言语;但随后不久他被搀进殿内,像遭遇了更严厉的惩罚,竟时不时传来失声的痛吟了。

伴君如伴虎。小黄门心想,陛下虽宽厚,但若是真的发怒,也如雷霆。

小黄门所想的那位文官,也就是新荆此时此刻确实难熬。他脸上滚下豆大的汗珠,看向周舜臣。而周舜臣额头上也有汗,心说你看我也没用,我扎得全面且到位了你就好得快,当然这过程确实有点难熬。

神宗手里还端着一本札子,但他现在已经完全看不下去了。这场面有点出乎意料,新荆那样子就好像他更希望有人往他腿上来一刀。

神宗又看向新荆的手。年轻臣子一只手紧紧抓着榻边,快把那儿的木头掰下来了。

神宗犹豫片刻。紫宸殿的一切正朝着超出预想的方向发展。本来周舜臣在那边施针,他见新荆面色如常,就跟他问了几句熙河的情况;谁想新荆那边说着说着就收了声。

于是神宗也收了声,眼看着新荆在那暗暗紧咬牙关。

显然御医唯恐新荆明天站不起来搞砸了他自己的饭碗,上药施针活经,手快如飞,效果也算不错。很快新荆的腿就有了知觉,再然后……就开始变糟。

新荆感觉自己双腿的经脉里好像遭遇了一波比一波更凶猛的蚁噬。

“麻、痒、酸、胀都是正常反应。”周舜臣看他脸色变了,解释道,“针上也有药,我需要打开你淤塞的经脉。”

“倒也不用……”新荆勉强道,“唔……开这么多……”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御医叹道,又取了一根格外长的针。“得罪了,新中允。”

紫宸殿门口的小黄门突然听到了一声被压抑得变了调的嘶吼。他的内心不由得更加惊恐。

————

吴氏走向王雱。长子在桌边站起身,看起来脸色苍白,正强自镇定。

“已经这时辰了,我得去找仙游蔡卞……”王雱并不想让母亲知道宫内发生了什么,但他素来不擅长在父母面前隐瞒什么。“我没什么事。”

“既然已经想招婿蔡卞,又何必让你先跟那人见一面!倒显得临川王氏端着架子。”吴氏叹了口气。“我已经劝了你爹直接去跟蔡卞见面,你今晚上哪儿也不用去,只需在家休息。”

王雱的嘴唇颤了颤,他能感到母亲的担忧,但这其实也意味着他没能完成父亲安排的任务。

“仙游蔡氏也许是好姻缘,也许不是。”吴氏宽慰他道,“我听说你对蔡卞有些不满,这趟就让你爹亲自去考校考校,看看他人品文章到底如何。你不必跟他见面。”

王雱一怔:“……我对蔡卞没有不满。”

吴氏疑惑地笑了:“那就是新玉成的不是了!他今早专程来见我,不知从哪听说你与蔡卞有隙,请我千万拦着。”

王雱的脸色忽然又白了一分。吴氏敛了笑容,仔仔细细端详王雱的表情,道:“雱儿。”

王雱垂目不语,良久之后,忽然开口道:“新玉成是我兄弟,我今日却害了他!”

吴氏伸手握住长子的手,与他一同坐在床边,并不言语,让他自己去试着平复心情。王雱内心挣扎,终究是按捺不住,痛苦道:“新玉成处处为我着想,我本该感谢他,我确实该感谢他!但分明是我比他年长,比他官职更高,当我应该尽到兄长之谊时,他却在以他的功劳为我铺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他眼中竟然羸弱至此……”

吴氏:“你感觉自己被轻视了?”

王雱仿佛被刺了一下:“……并不是。”

吴氏叹道:“你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王雱沉默不语,许久之后,他缓缓道:“我希望他能正视我。我感谢他的付出,但我们是兄弟,我不该总是接受他单方面的好意。”

“也许你们并不是兄弟。”吴氏道,“旁儿才是你的兄弟。”

王雱摇了摇头,低笑了一声:“族兄弟也是兄弟。”

“你们也不是族兄弟。”吴氏轻抚长子的手背,叹道,“旁儿说他从去年起就在查新玉成的身份,临川也好,金陵也好,飘零在外的叔伯也好,从来没有一条完整的线索能够证明新荆的身份。我劝旁儿不要将此事告诉他父亲,因为你父亲认了他,我们就要接纳他。我的话,你明白吗?”

王雱怔住了。

“……父亲不是那种人。”王雱忽然道。

“我难道是在指控你爹有私生子?!”吴氏笑道,“不。你爹既没有那种兴致,也没有那种机会。这事不必再说,你只需要记着一点:旁儿已经查清了新荆与临川王氏无关,但我要求旁儿暂时按下不表,所以他虽然不满,但还在保持沉默。你既然已经因为新荆的事倍感困扰,你就该知道,新荆平白无故与你以兄弟相称,感到困扰只会比你更多。”

王雱心底猛地一紧。“此事万万不可让外人知晓。”

吴氏赞赏地看着他。她也是名门之后,自幼读书,自然也知道其中关键。

“你帮助新荆隐瞒这么大的事情,虽说也有帮助临川王氏免受抨击的意思,但更多是在帮他自己。”吴氏道,“你们谁也没有亏欠谁。你,新荆,也包括你父亲在内,早已经是一荣共荣的关系了。”吴氏道,“雱儿,你如果有机会站在更高的位置,也许是说明他人正需要你站上去,接受你的庇护。”

这话说得很巧妙。王雱无奈地看向母亲,虽然他能感觉对方是在顺着自己的心意说话,但他确实因为这种被依靠的想象而心平气和了。

“别太累了。”吴氏宽慰他道,“你爹不太会说话。有些事,跟我商量商量也是好的。”

王雱想了想,道:“我想跟二哥谈谈。”*

(*北宋时期可以用“二哥”称呼家中次子。不仅王雱可以这么称呼,王安石也可以。与此同时,王安石也可以称呼王雱“大哥”。)

吴氏叹道:“你们兄弟要聊个天,难道还要我同意?只是旁儿现在知道了新荆不是你兄弟,你却以兄弟之礼待之,旁儿心有怨言,确实需要你去开解。”

王雱心道,我以前想以兄弟之礼对待新荆,但现在不想了。

————

月上中天,蔡京才回到宅中。他听说蔡卞被王安石本人邀约,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弟弟如此受欢迎。苦思冥想着去了酒楼解忧,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酒气。

他踏入房中,发现蔡卞居然已经回来了。只是弟弟神情恍惚地坐在灯下,整个人如同木雕泥塑,呆呆愣愣,全无平日的机灵劲儿。

蔡京心中一惊,酒意散了大半。他抓住蔡卞肩膀,焦急道:“元度!”

蔡卞迟缓地抬头看向蔡京,整个人迷迷糊糊,懵懵怔怔,眼神游离,双颊潮红,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颤巍巍道:“王相公……是圣人啊!……”

蔡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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