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绾算好了时间。他回来之后,司马光和新荆还没回席,他与种谔攀谈了两句闲话,让乐女又奏了一支新谱的曲子,安排人叫了一些精致点心,谈笑之间,就看到司马知军的身影。
邓绾和种谔均起身,司马光看了一眼桌面新上的那些酒肴,淡淡道:“邓通判今日破费了。”
“哪里哪里。”邓绾连连自谦,实际上他桌上的酒菜用料极为奢侈,足够寻常胥吏一年吃喝。“天色已晚,某安排了客房,不到之处,还望知军、太尉海涵。”
司马光道:“如此甚好。”
种谔深感意外,不由得看向司马光。邓绾示好的意图过于明显,但这位宁州通判明显是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考虑到司马光本人立场,接受邓绾的宴请接待和留宿,也许会让这位永兴军知军迎来不少麻烦。
除非……种谔心中一动。除非这儿有什么
人,或者什么事儿,让司马光权衡利弊之
后,仍选择留在这险要之地。
————
种师道回到房中就瘫坐在了椅子上,不像是赴了宴席,倒像是打了一场异常困难的仗,精神和□□都经历了非同寻常的折磨。
唯一的一把椅子被种师道占了,新荆就坐到床边。醉酒的头痛依然折磨着他,新荆伸手按着额头,冥思苦想良久,抬起头来。
新荆:“我跟着司马十二走后,种谔都跟你聊了什么?”
“别提了……”种建中苦不堪言,“我回去之后一定会被打一顿。”
种建中:“你这边又是怎么回事?司马光跟你又说了些什么?难道环庆战败,他要来接手这边的军队了?”
新荆摇了摇头:“他确实要去环庆,但不是为了接管军队。他希望我随他北上同行。”
种建中一愣。
新荆端详这年轻人。种谔能认出种建中,显然是因为他们都是种家人,朝夕相处,无比熟悉;但司马光今天唤的那一句“介甫”,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醉意下毫无防备,顺着回了一句,险些进了他的圈套!
自己年轻时候与司马光确实也是朝夕相处,无比熟悉,但今非昔比,当事人尚且不能解释的穿越,司马光又是怎么识破的?
……
新荆疑虑重重,看向种建中,道:“你有没有读过司马光的文章?”
种建中又一愣:“读过一点。”
“好。”新荆点了点头,一边说,一边整理思路,“司马光年轻时候苦读儒家经典,
曾经试图为儒家学说寻找到一个形而上的本体层面的根据,使得它既是自然界的最高准则,又是人类社会的最高准则;它总摄世界的一切,是一种能动的精神实体……”
种建中:“……等,等等。”
新荆皱眉:“你不是说你读过他的文章
吗?”
种建中苦笑:“没有官人你这么熟。你说的这段我真没见过。”
新荆沉思片刻,道:“你是横渠先生门下子弟,横渠先生张载的‘太虚即气’一说,你总该是熟悉的。”
种建中:“……”
新荆:“司马光的‘万物皆祖于虚’与横渠先生的‘太虚即气’有一些相似之处,但
又完全不同。司马光认为‘虚’是一切的元始,也是一切的归宿,所谓‘人之生本于
虚,虚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动,动然后情,情然后事,事然后德,德然后家,家然后国,国然后政,政然后功,功然后业,业终则返干虚矣’。所以说在司马光眼里,一个人诞生于虚,成就一番功业,返回
‘虚’中,再重回现世并没有什么奇怪。这完全符合他的哲学思想。”
种建中:“……嗯,额。”
种建中:“所以?”
所以司马光应该是真的认出了我。新荆心
想。
不知为何,他现在并没有感到困扰,甚至
有一种异样的解脱感。这几年在京城步履维艰,不得不伪装成另一个人,已经让他倍感苦恼,如今离开京城,能释放本性,能被称呼本名,意外之中,竟有些释然。
新荆这边心绪不宁,却不知道他跟司马光达成了一种默契的误会。他用司马光在哲学思想解读自己的处境,而司马光则是以王安石的思考习惯,对这年轻介甫的出现给出了符合王安石本人思考习惯的结论。“黄粱一
梦”云云 ,王安石晚年归居金陵,曾因为
对世事无常、人生如梦的感慨而作《怀钟
山》,写下“何须更待黄粱熟,始觉人间是梦间 ”,正是司马光此时对新荆的诠释——旧荆本人此时虽然未回钟山,司马光却已经提前一步,将新荆当作了一枕黄粱的书生
了。
只是这“钟山”不是“钟山”,而是大宋的河山。
新荆苦思良久,对种建中招了招手,道:
“你坐过来。”
种建中不知所以,将椅子挪到了床边。新荆看着面前这年轻人,道:“你刚才说了,种谔已经认出了你,你回去,一定会受罚。”
种建中:“对。”
新荆:“但种谔顾忌你是他侄子,最多罚
你,而不会害你。既然你已经湿了鞋,就不如彻底蹚这浑水。”
种建中又一愣:“官人的意思是?”
新荆:“我绝对不能随司马光北上。但我一个人穿越宁庆过于困难,小种将军,我仍然需要你的帮助。”
种建中:“我继续当你随从,又该怎么向五伯交代……”
“这个简单。你本人不愿意北上,但是,”新荆道,“——我可以胁迫你北上!”
他手一伸就握住了插在种建中腰间的刀,并“噌”一声拔出了刀鞘,另一只手一把按住种建中的手臂。
他的计划是让种建中肩上或者耳上挂个彩,将这胁迫坐实。邓府决不能久留,今天晚上就得走。种建中有多年实战经验,他随行,将大大减轻自己压力,所以种建中现在不能跟种谔回去;如果种建中感觉为难,对外完全可以说新荆强迫他行动。
而且新荆仍记挂那一箭,如今有机会反击,自然也要给种建中一些教训。
——计划确实是这样的。事实证明人喝多了也确实会高估自己。新荆穿回北宋之前跟公安系统的兄弟们开过玩笑,也学过一招两式,当时的感觉是,如果能切实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胜率还是挺高的。
新荆拔出了刀,然后手还没抬起来,被一把抓住将右臂反拧,手腕一麻,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再然后就是被猛地反绞了手臂按在床上,并伴随手腕脱臼的闷响。
种建中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完成了缴械和反
击。半秒后他已经是用膝盖将人压在床上
并反绞了手臂的姿势,京城的官人发出了悲鸣,有人从房间外一脚踹开了门,大吼一声就闯了进来。
种建中当即把新荆脱臼的手腕“咔”一声安了回去,跳下来站在床边,冷汗涔涔:“我可以解释。”
进来的是邓府的仆人,他仍握紧了拳头,并看向床上的受害者。
受害者新荆咬紧牙关坐直起来看向门口。司马光本人提着一壶茶踏进门来,道:“我来之前有两个担心。”
他说道:“一是担心贤侄身体不适,因此带来一些醒酒的药和茶。二是担心贤侄不告而别,留下遗憾。”
司马光看向地上的刀。新荆立刻跳下床,
用另一只手捡起来,看向司马光,道:“这是邓通判送的礼,我正与姚十一研究。”
司马光:“研究?”
新荆咬牙道:“……研究!”
司马光走进房中,施施然坐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
“听起来很不错。”他点头道,“在下知永兴军已经有段时日,对刀剑略有心得;既然贤侄有此雅兴,不如一同研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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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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