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建中的椅子就这么被司马光坐了。小种虽然对战杀敌颇有水平,但他现在已经搞不明白这位知军的意图了,视线不由得探寻地投向新荆。
新荆凝视着司马光。司马光放下那壶茶,看桌上没什么茶具,抬头对最初踹门进来的邓府仆人说道:“劳烦拿两个杯子来。”
两个杯子。种建中心想,两个杯子是留给他二位官人的,司马知军这是暗示我跟着邓府的仆人一块离开他的视线。
他再次看向新荆。于情于理,他现在是新察访的随从,凡事要听自己主人的吩咐。
新荆心中警铃大作,立刻道:“我酒量颇佳,司马知军客气了。天色不早,还请早早歇息。”
司马光挥了挥手,让那位一脸尴尬的邓府仆人离开这间房间。“既然如此,”他说道,“不知某能否看看你们刚才讨论的这把刀?”
新荆将刀递过去。靠墙站着的种建中显得很紧张,他现在离得有点远,不知道如果司马光突然发难,夺刀救人的难度非常高。
“这花纹看起来像是羽毛。”司马光轻抚刀身,叹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邓通判送你的这把刀,会让无数浴血杀敌的将士眼热。”
刘琨《重赠卢谌》中说的“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最初指的其实是炼钢手法。新荆心中一动,立刻道:“多层薄钢片叠加折叠锻打的工艺并不稀缺,磁州匠人甚至能将不同的钢铁拧在一起锻打,刀身成分更均匀,组织纹理也更致密。家兄不久之后会来环庆推动新武器的制作和运用。更锋利的刀能保护我朝将士,司马知军的这番心意,我必然会传达给家兄,让他尽快推动军器监的工作。”
司马光凝视新荆,新荆微微一笑。
“刀,是凶刃。”司马光缓缓道,“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更重视仁德的重量。”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刀枪。”新荆坐到床边。既然司马光已经认出他是谁,他就不必刻意掩饰自己的语言和思想,只是忌讳种建中还在现场,他在对司马光的称呼上仍要注意一二。“天下风俗淳厚,不代表百姓柔弱无力。仁德的根基,其实还是人心。环庆百姓被侵扰已久,当前最重要的是对抗虎视眈眈的西贼……”
他说着说着猛地察觉不妥,对面的司马光果然叹了口气,道:“李复圭的败局,难道是西贼一力促成?环庆不是该推行新法的地方,条例司躁进,已经搅得人心惶惶。一溃千里,难道就是环庆人想要看到的?”
“……李复圭的过失,自然会有定论;但他是一个人,不代表新法本身。”新荆感到了熟悉的烦闷。他跟司马光争论的次数太多了,彼此都没有让步,每一次,都只是让争论本身变成精神上的消耗。他一只手刚刚被种建中从脱臼中复原,尚不能动弹,另一只手本来按在桌边,这时也不由得攥成拳头。
“那么谁能代表?”司马光伸手按住新荆这只握成拳的手,“你?”——果真是个年轻人的手,没有皱纹,手背上柔软的血管微微隆起,几乎能让人感觉到血液充满生命力的鼓动——“还是你伯父?”
“知军何出此言。”新荆缓缓道,“条例司也好,青苗法也好,都是在官家同意后才诞生的。你我都是宋臣,我伯父自然也是。”
真是让人熟悉、又让人恼怒的强硬与执拗。司马光心想。
“我这几天和种太尉交流,学了些医术。”司马光道,“情绪能影响一个人的身体。我最近身体颇有不适,如果不久之后因愤懑忧郁而身死,不知你……”
“——等等。”新荆不由得打断了他。前参知政事唐介唐子方确实因为和旧荆争辩而情绪失控,疽发于背,但司马光又怎么会因为这种事而郁结在心?他甚至活得比自己还长。
但司马光仍说了下去。
“……不知你能否在那之后,照顾我的家人。”
新荆心底一震。他猛地甩开了司马光的手,站起身急道:“我不是阁下的良婿,知军又何出此言!”
他本来想退了一步,结果后面是床,这一步就没退成,又坐了回去。
司马光:“我膝下无子,我去世之后,司马家将面临不小的困境。”
新荆:“那是你的事!!”
“你会这么说,就证明你根本没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司马光缓缓道,“正如同你我会就新法的存废产生无穷尽的争执,我与你伯父也会因为新法而永远争论下去。你面前有一条路,可以让你伯父与我的关系得到缓和,而你匆忙拒绝。我现在让你思考的,不是成为我的女婿,而仅仅是继承我的衣钵。”
“最低限度,你这样的身份会让我和你伯父都减少情绪化的争执。”司马光从容起身,说道,“天色确实不早了,小友早日歇息。”
他打开房门,正看见邓府的仆人端着两个杯子,一脸无措地站在门口几米外,不知是该进还是不该进。司马光笑了笑,道:“送进去就是了。”
司马光离开,仆人放下杯子也急急忙忙离开,就好像这里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战场。种建中刚才一直尝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时终于敢走过来,不知说什么好,摸了摸那茶壶,发现还是温的,就给新荆倒了杯。
新荆看向他:“……司马光打算让我去调和他和王相公之间的矛盾?他在妄想!”
“官人,喝茶。”种建中道,“司马知军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去左右朝政。哪怕是我也知道,他在朝中虽然有威望,但官家并不喜欢。”
这就是问题所在。新荆心烦意乱。不知道司马光究竟从自己身上分析出了多少东西,这老冤家今天来,似乎笃定他司马光未来会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新法的推行。
在王安石和司马光之间,神宗皇帝会选择王安石。但如果自己无法改变神宗皇帝的结局,那么高太后选择司马光而弃新法的局面,不久之后就摆在自己面前。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尝试拉拢司马光就是有意义的。不知道为什么司马光这一世没有将司马康过继到他自己身边,以至于留下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又无法预测的方向。
“他想通过我,让王相公不那么尖锐。”新荆自言自语道,“那是不是意味着,我未来也可以通过我自己,让他不那么尖锐?”
他思考了一会,感觉可能性极低,不由得摇了摇头。他此时才意识到手里被种建中塞了一杯茶,但喝了一口,也想不起来这是不是嘉祐年间的滋味了。
新荆倍感头疼。通过子女的努力让离婚父母再复婚简直是天方夜谭。……当然这是个不恰当的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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