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饮马

新荆闻言,端详他片刻,道:“小种将军打算在哪读书,秦凤路还是青涧城?边关战事繁多,读书如果静不下心,容易顾此失彼。”

种建中脸上有些发烫。他如今没什么突出功业,如果是被其他人称呼将军,那一定是暗讽;但京城官人说这词说得平静,似乎他种建中完全承受得起将军一词,让这个年轻人竟觉得有些惭愧。

让官人改称自己表字彝叔也不合适。种建中心想。将军太沉重,表字又……又太亲密了。

他踟躇片刻,道:“听说今年进士正奏名和特奏名殿试临时采用制策问答的方式进行。”

“也不能说临时。”新荆道,“陛下早就有此打算。”

种建中:“废除进士科诗赋‘声病对偶之文',废罢明经、诸科记诵科目也是真的?”

“这个还在酝酿。”新荆明白种建中的意思了,挑眉道,“我明白了,你不在京城,进士科考试大纲的变化,西北边地的你们自然没有京城人熟悉。”

历史上的种建中曾参加并通过明法科的考试,得到一个出身,转为了文资。但明法科跟进士科的含金量不同,当年种建中为了种家不得不再度转回武资,虽然可惜,但也证明了明法科的路途并不好走。

新荆端详面前的年轻人。他二人现在结伴同行,种建中想向自己请教文章,自己便可以借此机会给他讲讲社会道路与人生哲学,培养一个年轻的唯物主义战士。但未来“一道德”的路上,这人也许能够为王雾、陆佃等人助力。

“到了秦州之后我给你写封信。”新荆道,“你拿着信去找我兄长王雾,如果有机会留在他身边做事,就多向他请教。”

种建中一愣。

“官人不打算教我?”

“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事,还记得吗?”新荆笑道,“我救你一命,你就要保证你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家兄推进在环庆的事业!你帮他,那么他给你讲讲文章,也是应该的。”

——这二人未来如有师生情谊,将会很好地缓和临川王氏和将门种氏的关系。从种建中入手去争取种谔的支持,比从沈括入手要轻松得多。

种建中愣了很长时间。最后他脸色变了几次,倒也没再争取,径自回到马车前面,上去握了缰绳,驭马前行。

“我们到底在哪?”新荆转向他的方向,曲起手指轻扣车体,问道,“听得出附近有河。”

“马莲河。”种建中头也不回,语气显得有些冷淡。“沿着官路走,入夜之前就能进原州。”

新荆:“如此甚好。”

他见种建中不接话,又道:“前段时间环庆的战事,对临近的原州影响恐怕也不小。”

种建中没有回话,只是一味赶车。新荆不由得摇头。

“家兄的人品才学皆是当世一流。”新荆道,“你见了就知道了。多少人想结识他而不得,你有了见他的机会,就不能怠慢了他。”

种建中仍不肯回头,自然也没了回话。新荆对这种脾气并不惯着,种建中赶车,他就坐在车里休息;种建中不开口,他也不想主动搭话。回秦州路途尚远,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摆脱宿醉的头疼,现在还能再睡一会儿。

只是他一闭眼就想起司马光。司马十二这个老冤家,比上一世更早一步离开朝廷,但也更早一步得到了知军的位置。新荆并不担心永兴军如何,但他开始在意仍留在秦凤调查王韶的李宪。

李宪的身份是永兴军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公事。这位宦官去秦凤调查王韶是受神宗本人要求,但司马光如果想通过知军身份向李宪施加压力,从身份上来说是走得通的。

而且和司马光的这次见面,让司马光察觉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新荆心想,他必然会更加警惕自己在秦凤的活动。王雾在环庆,离司马光太近了,如果司马光拉拢到了种谔,自己将种建中放到王雾身边,也许能一定程度上遏制司马光对将门种氏的影响。

新荆在马车上浅眠,种建中带了少量的干粮,正午在河边停下车,叫醒新荆。

种建中仍不言语,把干粮和水留给新荆,将马留在河边自行饮水,自己取了些河水解渴,顺手砍了一根树枝削尖,脱鞋走进河中站了一会,然后带着树枝和树枝上插的鱼回来了。

“这个技能不错。”新荆赞赏道,“比钓鱼效率高。”

种建中猛地举起刀咔一声剁掉了鱼头,断口处滋出了一道血,鱼头伴随鲜血飞了出去,“啪”地掉回水中。

新荆:“这有什么好置气的。我认识一个姓苏的人,他如果看见你这么处理活鱼,能气得当场昏过去。”

他看向那水,只见鱼头沉底,血色随水流迅速消散,只是一会儿之后,江水又开始泛着一缕一缕的红。

新荆心中一凛,立刻站起身。种建中此刻也已经察觉,立刻回到岸上。不久之后,更多的红色漫江而下。

“走!”新荆立刻道,“上游有战事。马车目标太大,留在这儿,这马载两人应该没问题,把它先放出来。”

种建中已经抢到马车旁边,将挽具、车辕解下。这匹马似乎察觉了风中有些不妙的气息,摇头喷鼻,显得躁动不安。种建中将马从车体旁牵过来,新荆道:“你先上。”

种建中挑眉。新荆重新比较了两人的身高,抿了抿唇,不再勉强了。一匹马载两人略有些勉强,脚蹬只一副,新荆靠前坐着,用脚跟轻踢马腹,身后的种建中拽动缰绳,观望四周,选择了一个方向,纵马朝着远离河流的方向的山地疾驰。

马跑得很吃力,但速度尚且可以。新荆伏在马身上,伸手摸了摸胸口。神宗的手谕还在,苏轼改写后的文章也还在。有些东西比干粮和水更要紧,他离京这一路,先是放弃了经书和随从,然后又不得不放弃马车和粮食。未来就算是要走,他也能走回王韶身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种建中正凭着战士的经验纵马。新荆只觉得鼻端闻到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并伴随一股焦苦味儿。他迎着风抬头勉强辨认,发现面前应该不远就有个村寨,刚刚应该经历过战斗,一些房屋还在燃烧,地上躺着不少尸体,看衣着,宋军和西夏人皆有。

此地不能久留。虽然鲜少有将官会领着士兵重回战场,但一些品行不端的士兵会擅离前线,回到战斗过的地方收割首级、冒领军功。

身后的种建中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新荆拍了拍马颈,示意它安静,几分钟后,种建中回来了,腰上多了一把骨朵,手里拎着一把弩,并带回了一个箭筒。里面的箭箭羽凌乱,怕不是他从尸身上直接拔出来的。

“有没有我能用的?”新荆道。

种建中递过一把短刀。新荆点了点头,收在怀中。他完全没习过武,但锋利的武器仍能带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种建中回到马上,试图纵马继续前行,尽快离开这个血腥之地。但马匹已经强弩之末,种建中刚一上去,它忽然猛地直起上半身,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嘶。种建中猝不及防,跳下来的同时立刻将仍在马背上的新荆拽下来,却看到这匹马往前跑了一段距离,忽然狂乱地甩头踏足,又行了几步,就侧倒在了地上,口中吐出了大量白沫。

种建中心中一震。这马不像是劳累过度,倒像是中了毒。这村寨距离景山镇已经不远,西贼如果突入到了这个地方,那环州的战事必然相当严峻了。但用毒不像是西夏人近几年的作战风格,难道是有蕃人反水,在宋的地盘上生事?

如果真是这样,景山镇肯定也遇到了问题。他正思考着,却感觉周围雾气加重,那匹马也变得模糊起来。

他本来被新荆气得够呛,不打算再主动搭话,此时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这雾气有问题,快走!”

“什么雾?”新荆也在凝视那匹马,此时回看种建中,却发现对方额头上沁出汗来。

新荆一凛,立刻将之前的场面回忆了一遍,抓住种建中,将手指猛塞进他嘴里,厉声道:“河水有毒,吐出来!!”

此时距离他们在河边休息还不算太久,种建中呕出了一些食物残渣,水倒是出得不多。他跌坐在墙边,抹了抹嘴角,脸色刷白。

“……雾气更重了。”种建中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我有点不妙。”

“你身上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武器。”种建中苦笑。

新荆在自己怀中摸了摸。神宗的手谕,苏轼的文章,姚十一留下的梳子……等等。

他摸出来一个陌生的小盒。

“对了。”种建中此时还能看清他二人,勉强道,“司马知军昨天离开前留在桌上的。我觉得他应该是给你的。”

新荆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少量的药叶茶叶。虽然尚未煮开,但依稀是昨天晚上那醒酒茶的气味。这位老冤家虽然不肯给醒酒茶的方子,却给留了一些配好的药茶,需要的时候煎煮就行。

新荆愣住了。

他好不容易回过神,立刻将那盒子交在种建中手里。

“解酒也是解,解毒也是解,你……你都吃了试一试。”新荆站起身。

种建中腹中绞痛,额头上都是汗:“你要去干什么?如果这里不是宋夏的战场,那一定有蕃人去而复返!”

他说着说着,愧疚道:“如果我不把你带出邓府,你也不会遭遇险境。如今这情况,你先走就是了。”

“你如果不是把水让给我,也不至于中招。”新荆摇头,“你刚才捡的弩借我用用。”

种建中一副见鬼的表情。

“你给我上好一支箭,其他的不用再废话。”新荆自知自己根本拉不开这弩,脸上有些挂不住,喝道,“至于怎么用,你就别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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