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刻意打扮，和金穗站在一起，她比我更好看。我遗传了她的眉眼和鼻子，但方脸、扁平的身材都随从顺舟，所以看起来比她大块、粗糙。她一年到头都乐于把自己打扮得美丽精致，而我则是个可以凑凑合合的人，所以她踏入这没有精力打理的房子，我有点难堪。

她不像往常一样环视四周，而径直坐在沙发边的亚克力单人椅上，两手搭在腿上，“还不去换衣服？”

我懵在原地，她又说：“你有多久没找我吃饭了。”我才反应过来，钻进卧室去挑衣服。新的冬衣没买，但好不容易和她出一次门，我不想损她的光彩，所以把她喊进来，帮我选择。她靠在书桌边，四下扫了一眼，问我：“还是那个人？”

“是。”

她的语气里明显有意外，是故作的，目的就是引起我的疑惑——他有什么不好？你哪里不满意？

通常我没有问，她自己便会滔滔不绝，可这一次，她没有说话，只指了指她觉得适合的穿搭，还有告诉我丝巾应该怎么用。

我们去了市中心一家**性很好的中餐馆，服务员带我们进一个包间，有一整面玻璃墙，可以看到餐馆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并且墙外布置了许多假花假树，加上光线的对比，行人很难看清包间里面的样子。

我们点了几个招牌菜，今天的金穗有些与众不同，平时她会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今天却主动提起自己之前去云南旅游了。她报了一个老年团，认识了几个新女朋友，大家一路走走闹闹、拍拍照片，很开心。

原本我陷于工作和恋爱的烦恼中，久久不能脱身，终于能在她的言语里去往另一个天地，所以听得很认真。自从她离婚后，我更容易把她当做一个年长的女人，而不是我妈妈，这是我改口喊她金穗的原因，所以我发自内心地因她的快乐而快乐，感到自己也轻松许多。

后来，我问起她最近是否有交新的男朋友，她摆摆手，说自己毫不在意这些。

“如果我剪掉长发，穿旧毛衣线裤上街，没人会把我当作女人。”她告诉我，完成了任务的女人，就变为“中间人”，在世俗的眼光中，不再美丽性感，没有资格继续留在女人席位，更不可能是男人，只好尴尬地待在中间。

我有些糊涂。她继续说，“女人”是有标准的，很荒唐讽刺，但许多俗人就是这样看待，只要满足这些标准，哪怕是男人、变性人，也可以娶回家做妻子。不同的年纪，周围人对她不同的态度使她看清，渐渐游离，凡俗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她很难像以前那样精于照料自己的身材和脸蛋。

“可是你今天穿得很好看啊。”

“因为要见你，”她捏捏我的下巴，“我希望你觉得我好看。”

说到最后，她总结：婚姻就是一场谎言。

我以为她这是对她和从顺舟的婚姻的总结，可她说，不。她不否定个体的婚姻，而是蔑视这个东西的存在。

她没有想解释清楚，说了个爽快，转而问我现在如何，要打算结婚吗。

我思量了一下，“可能他想，但我不确定。”

“婚姻是一场冒险，没入局之前，谨慎选择合作玩家。”

“怎么你总爱说这种浮夸的话，难道不是结了婚继续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吗？”我开玩笑。

她很认真地说，“最平淡的生活，最震耳欲聋。小雪，如果周围一片寂静，心就是那个吵闹不休的。”

我知道她站在我这边，所以无奈地摇摇头，说我没有想好。我很难分清和他在一起究竟是快乐还是烦恼；以前我非常清楚，他带给我欢愉，以至于生活中其他部分的快乐都因他存在，可现在不确定了，是工作折磨我，还是他，还是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讲了独自工作的夜晚的孤独，说自己难以面对这件事，最后，自然而然地，我告诉金穗，关于房子的一切。

金穗听完后说，她早就知道了。不仅许昂一家人有，世界上很多男人都有。房子里放着他们不会割舍的东西，比如爱过的人，受过的教育。

我说，现在不止这一件事让我头大。许昂有一间真实的屋子，而我的内心是看不见的屋子。随时间变化，就连做主人的我，也慢慢发觉那里长出新的房间，在层层的过往、思想、牵挂、三观……之中，隐藏一颗仍旧成长的心，我觉得很累，也动摇了，害怕许昂不会爱这样的自己。

金穗没有说话，纵然她非常想说，可我发现她欲言又止一阵，最终只得低下头，“如果你真的嫁他，也总有分别的那天，结局里你只有你。”

我原想，爱像打球，有来有回，可如今孤独砌起高墙，最爱的人也抵达不了彼此的内心。没有办法，掷出去的球只好自己接住。没人越墙而来，只有自己做墙。

吃完饭，我们去负一楼的精品家居店逛了逛，靠近门口处放了许多插花和香氛，让人心情明媚轻快，在升起的水雾和星星点点的花朵之后，一个女子的身影从柜子后走出，她正低头听导购员介绍，模样有点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她露出笑容，我才认出和许昂家里照片中一模一样的笑容。是向昕。

金穗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什么，见到一个好像认识的人。

“绕着点走，不然还要打招呼。”她说。

店里商品摆放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圈，我们站在门口，向昕站在圈的末尾，即将走过来。金穗拉着我一头扎进圈的开端，但无论怎么走，她都在对面。鬼使神差的，我独自朝她走了过去。

“你好，请问你是向昕吗？”

“你是？”她望着我，极力寻找熟人的模样。

“我们没见过，”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许昂的女朋友。”

她的眼神里露出迷惘，很快，仿佛许昂的名字忽然跳进脑海，变得清晰，她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你好！”她对导购员说了声抱歉，然后我们走到旁边无人的角落里。

“你们过得挺好吧？”她问，脸上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阴郁，“自从高中毕业就再也没见过了，一晃好多年啊！”

我不解，“你们毕业后再没联系过吗？”

“我们高三就不怎么说话了，那时候学校又重新分了一次班，大家不在一块，后来有聚会，但也没时间去。”

我在心中存疑，面上却还是露出笑容，“听他说你去了中南大学，离这里也挺远的。”

我们又聊了几句没营养的话，最后告别时，一个中年妇人从隔壁护肤品店里走出来，向她招手，她说她妈妈在等她，然后向那妇人跑去了，两人开开心心挽着手走上电梯。

所以其实向昕没有和家里决裂？也没有患抑郁症？她是一个自信开朗的女孩，许昂想留住她，所以骗我说她需要帮助，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