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梅见雪问。
江念摇了摇头。
“那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
梅见雪带着江念行过小道。约莫十几分钟之后,他们停了下来。
江念抬眼,便看见一座古刹。红瓦白墙,飞檐翘角。站在门外,依稀可听见寺庙内佛音袅袅,钟声悠远。
他猜到什么,心中震动。
梅见雪紧攥着他的手,“我们来为它祈福。”
眼眶骤然出现一股涩意。江念眨着眼睛忍住泪意,无言地迈步走了进去。
往里走,古木参天,枝叶繁茂,风吹过树梢,发出簌簌声响。黝黑的泥土上堆着些将融未融的碎雪。
江念接过香火,走进殿内,跪在蒲团上。
他身前是一尊金色的地藏菩萨像。菩萨头戴宝冠、身披天衣、璎珞装饰,神圣庄严。他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低首垂目,悲天悯人。
江念低垂着首,静默许久。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诉说心中的痛苦,也不知道又该如何去忏悔自己的罪责。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回忆刹那涌上心头,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
良久。
像是终于鼓足勇气,江念开了口,慢慢地诉说起那些事,断断续续,嗓音犹有些发颤。
“我...我弄丢了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外面还有危险......爆炸的时候,我好痛啊...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像我一样痛...我祈求您,一定要让它早日脱离苦海,来生......幸福健康。这一次,是我弄丢了它,如果...如果有缘分......”
泪如雨下,他再也说不下去。
低低的泣声回响在殿内,让梅见雪听得心揪。
江念在心里默默地许下那个愿望。他擦干了眼泪,从蒲团上站起来。
寺庙的僧人告诉他们,千菩萨殿可以抄写经文,为亡者超度,或者祈求平安健康。
江念很是意动。他看向梅见雪,嗓音还带着点沙哑。
“我想去抄写经文。”
“好。”
梅见雪往抄写经文的大会堂走,见江念未动,不犹转过头去看他。
江念未愣,才跟上她的脚步。
抄写经文花费时间,他下意识地想自己去。
和梅见雪一起走进会堂内,江念先净过手,又领到笔墨纸砚。他在位置上坐下,按照僧人嘱咐的,静坐三分钟。然后他翻开经书。
望着那些文字,江念心中虔诚无比。
他一笔一画,全神贯注,将心中那些忏悔,思念以及期许一一寄托于这些经文中。
寂静的下午,只有融化的蜡烛悄然缩短。
放下笔的那一刻,万籁俱寂,江念心中坍塌的一角仿佛被什么东西抚平了,落为无边的宁静。
指尖抚过稠密的纸页,江念无声呢喃,留下最后一个祈愿。
愿你苦厄皆消,往生极乐。
......
抄完经书之后,梅见雪和他一起去请了排位,替那未出生的孩子供上一盏长明灯。
灯火莹莹,渐生暖意。
做完所有事,他们迈出了庙宇。
走在路上,江念回首,只见余晖洒落在寺庙的屋顶,金灿灿的光,仿佛也照亮了他的心。
....
沿着山路,慢慢地往下走。
山脚摆了许多小摊小贩,游客往来,喧嚷热闹。
江念走进人群中,一刹那,好像从那幽深寂静的禅林,踏入了红尘俗世的烟火人间,仿佛新生。
往前看,许多人围在一起,似乎瞧着什么,不时发出轰然的笑声。
梅见雪见他望着那处,便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进了一座茶楼。
上楼,落座,店小二端来些瓜果茶水。
梅见雪对他吩咐了几句,便叫人下去。
坐在二楼往下望,江念才瞧见,那原来是一处相声表演,名字是《报菜名》
一个高高的瘦子穿着身灰色长袍,摆着手,正说着:“......外姓就是不在百家姓。”
他声旁一个矮矮的胖子看着他,很迷惑。
“谁不在百家姓了?”
一个咕噜地答,“百家姓有你吗?”
一个笃定地回,“当然有了!”
“百家姓有姓黄的?”
“有啊!”
“有吗?”
“有!”
那瘦子试探着问,“赵钱孙黄?”
“嗯,”胖子刚放下的手又抬起来,瞅着人,无语似地纠正,“赵钱孙李——”
“呃对,赵钱孙李。”
“后边呢?”
“周吴郑黄?”
胖子气得,“周吴郑王!”
“冯陈褚黄?”
台底下的观众们顿时发出响亮的笑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如雷的掌声。
江念也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跟着喝彩的人们鼓掌。
梅见雪看着他的侧颜,也勾起唇角。
他脸上这样由衷的笑,真叫人看着高兴。
台上,那胖子皱着脸,直摆手,“嘿!你别瞎蒙行不行啊?”
“嘿!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
那瘦子开始背百家姓,长长的一串,似珠子似的吐出来,一气呵成,半无停顿。
台下的掌声又起。
“......伍余元卜,顾孟平黄,欸对!”那瘦子一拍桌子,大喜,“伍余元卜,顾孟平黄!”
“对——!”胖子脸上的褶皱都笑了出来。
“您就是顾孟平黄呐?”
胖子脸上的笑还没下去,“对呀。”
可反应过来后,他又苦着脸,伸出四根指头,愤愤:“我一人四个姓啊?”
瘦子知错,一撇头,诚恳问道,“那您是?”
“顾孟平黄的顾!”
瘦子恍然大悟,“哦,顾!”
劈里啪啦的一阵笑音响起。
“哎!不是,”那胖子急得冒汗,忙摆手。
......
相声还在继续。江念喝着茶,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台上的表演者谢了幕,他才收回目光,转过头。
视线落进一个人的双眸。
那琥珀色的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容。恍惚间,江念觉得自己被一汪柔而暖的春水包裹了起来。他一时愣住,不能回神。
反应过来后,他忙转头,有些无措地避开梅见雪的目光,眨了眨眼。
梅见雪微微一笑,问他:“第一区的大剧院也有相声表演,我们有空去看?”
“...好。”
“饿了没?”
江念感受了一下肚子,好像是有些饥饿。他前段日子总是不好好吃饭,几乎把饥饿的感觉习以为常,到现在,已经不太察觉地出饥饿与否了。
但是窗外天色昏暗,似乎是该吃晚饭了。
于是他答,“有一点。”
梅见雪:“我们去吃饭吧。”
江念看着她微弯的眉眼,“好。”
他这样应着,忽然眼眶湿润。
不想被梅见雪发现自己的情绪,江念低垂着头,使劲眨着眼睛,主动走了下楼。
梅见雪抓住他的手,修长有力的指尖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源源不断的热意从手掌上传递过去。
酒楼外,冬末那一点簌簌的小雪纷飞而下,像是某种童话的梦境。
江念见梅见雪拿过伞,便松开了手。热源离开了,但手心已经变得暖乎乎的。
梅见雪瞧了他一眼,撑开伞,然后向他伸出手。
飞雪落在她身后,沦作陪衬。她立在风雪前,仿若撑开了一片无形之地,隔绝那些凛然的寒意,令人无比安心。
江念望着那掌心,微微一顿,然后挽上梅见雪执伞的胳膊。
他微偏过头,表情有点不太自然。
梅见雪轻笑一声,一手执伞,一手牵着他,走在碎雪消融的石砖上。
江念不知道梅见雪要带他去哪,只是这样和她一起走着的时候,似乎第三区的冬天也变得没有那么寒冷了。
呼吸间湿润的白色雾气在面前凝聚,又消弭。
走了一会,梅见雪在一家小店铺前面站立。
小店铺一个挤在狭小的角落,和高高在上审察院大长官格格不入。江念这样想着,还没看清店上面的大名。
梅见雪对他笑了一下,道,“这里。”
她收了伞,抓住他的手掌,把他扯进这拥挤热闹的地方。
手心泛起奇异的暖意,江念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了座位上。
梅见雪颇为熟练地报着菜名。
不一会,东西都上全了。服务员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因为学校放假而在家里帮忙。
梅见雪今天套了一件毛衣,让她看上去暖融融的。褪去了冰雪的冷冽,还有军装的肃穆,整个人显得放松而略带慵懒。
梅见雪给他递了筷子,道,“试试看。”
面前摆着一叠肉片,晶莹剔透仿若某种宝石,又泛着一层油光,叫人见之口齿生津。
江念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那种软,嫩,滑,弹的口感炸开,鲜,香,甘,咸的滋味绵长,真叫人浑身一震。
他吃得眼睛都亮了。
“我父亲在中学的时候,交过几个知心朋友。他们发现了这家宝店,就带他来吃了一回。从此之后,我父亲对这里的卤肉念念不忘。”
梅见雪也吃了一片肉,“这么多年,这里的味道一直没有变。好吃吗?”
“嗯!”江念咬着筷子,“特别好吃。”
梅见雪轻笑了一声,“我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温和有礼的人,用别人的评价说,就是很有君子风范。我十一岁之前,一直住在苏家,所以其实这里才是我的故乡。”
“你记得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吗?”
江念记得,他当时还给梅见雪下了一碗长寿面。
“那一天,我去看他了。他死了十几年了,我从来没回来过。我那时候想,有什么好看的呢?对着黑白的照片,一个人唱独角戏,多没意思。”
梅见雪脸上露出一些怀念和落寞的表情。
“可是那一天,我在他的墓碑前,说了好多话。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有那么多话想跟他说。他走了以后,我以为我一点也不孤单,我习惯了一个人。但其实不是这样。”
江念心颤,忽然好想抱住她。
梅见雪收起外露的情绪,对江念笑着说,“谢谢你给我煮了一碗面。我吃面的时候,忽然觉得,我的人生好像也没有那么寂寞。”
江念对着她的眼睛许诺,“如果你还想吃,我可以一直给你做。”
“到了八十岁呢?”
“八十岁也一样。”
江念说得笃信,但是转而一想,八十岁的自己,岂不是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糟老头子......
他心里忽然有点奇怪。
听见他的回答,梅见雪说,“那等到80岁的时候,我要看看你会不会骗我。”
“绝对不会。”江念扬起下巴。
梅见雪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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