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离开第三区之前,把母亲的简陋坟墓换成了墓碑。
所以现在他们要去一趟墓园。
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江念心里沉甸甸的。
梅见雪握着他的手。
“你想和我讲一些你父母的事情吗?可以,或者不可以,都没关系。”
梅见雪凝视着他,向来冷厉的脸柔和了,竟然显出一点神明低俯的神性来。就好像,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责备,不会被轻视,不会被厌弃,只会被暖融融的水包裹起来,得到抚慰与安宁。
江念望着她,有些失语。
梅见雪很耐心地等着,她想了解这个人,了解他的过去。但她知道那些故事也许并不动听,甚至,会撕开已经结痂的丑陋伤疤。又或者,说出那些事能让江念好受一点。
她不能确定江念的反应。所以无论他的回答是什么,她都会接受。
她给了他选择,等待着,他的同意或者拒绝。
江念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面对那些结痂的伤痕,只是猝不及防地回想起很多事。那些从未对人诉说过的隐痛,藏在最深处不见天日的地方,在夜深人静时,漫过心房,夺走温暖和安宁。
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凝望着他时,像是一汪温柔的湖水,能够包容一切。
江念张开了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的母亲,”他的神色有些恍然,他浸在回忆里,好久才慢慢道,“她是一个很温柔的Omega。”
“小的时候,她会把我抱在怀里,唱摇篮曲哄我睡觉。”
“那个长寿面的做法,就是她告诉我的。”
也许是发现封尘的回忆并未褪色,反而留着暖融融的温度和诱人香气,江念不禁露出一点微笑。
“她很会做菜,能用最便宜的食材做出最好吃的味道。她很勤奋,用织毛衣和围巾的方式同邻居们换一点钱。”
“她是最好的人,只是遇到了一个很坏的alpha。”
那双漂亮的眼睛沁着点泪意,满是哀伤的味道。梅见雪握住了他的手。
江念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那个alpha从前是什么样,江念不记得了。但自从染上赌博之后,那个人在他眼中如同厉鬼。本来称得上富裕的家产被挥霍殆尽,有几次,母亲连饭都吃不上,她把软一点的肉包子掰给江念吃,自己吃一点馒头果腹。江念能在夜里听见胃的哀鸣。
那时候,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闭着眼睛到天亮。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吊着他的头颅——他害怕一个醉醺醺的alpha突然闯进家门,扯住母亲的头发,对她拳打脚踢。
第一次的时候,江念被痛呼声惊醒,看清楚房间里发生的事,他像是被钉在床上,瞳孔睁到最大。他恐惧地无法发出声音,到最后才崩溃地尖叫。他的尖叫是另一个世界的杂音。
男人发泄完,像死猪一样倒在地板上,鼾声震天。母亲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脸颊高高地肿着,发丝凌乱,鼻子里流出的血糊了满面,宛如厉鬼。但是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搂住发抖的孩子,挤出破碎的安抚,“没事了宝宝,宝宝别怕,是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江念僵硬的身体在熟悉的温度下渐渐放松,他的泪糊在女人的衣服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房间还是从前模样,让他恍然间觉得昨天晚上只是一场可怕的恶梦。
母亲用半边头发遮住眼睛,温温柔柔地笑着,哄江念在小房间睡觉。江念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小肚子一起一伏,就像睡着了一样。故事书里说,神明可以实现人的愿望。小江念愿意用任何东西与神明交换,不要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又一次地狱般的夜晚,打碎了侥幸。
半夜的时候,他还是听到了混乱的声音。母亲死死捂住嘴巴,却还是泄露出痛苦的哀叫。江念盯着那个男人和母亲,咬紧了牙关,不敢出声。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滚出恐惧的泪珠。
小床有围栏。江念奋力迈动双腿,伸出双臂,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推了男人一把。
可他这点力气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喝醉酒的人本就站不稳,加之毫无防备,竟然真的被推倒了。男人晃了晃,支在床边,神色显得更加凶恶。他拽着江念的胳膊,把人拎起来,狠狠挥手。
母亲扑过来,嘴里尖叫,“不要——”
江念摔倒在地板上,头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晕乎乎地疼。母亲拱起身体,把江念保护在阴影里。江念能感受到,那些压制不住的闷哼,颤抖的胳膊,温热的液体。
但他的眼睛已经无法流泪。
这样的噩梦,这样的地狱,什么时候会结束?
终于在某一天,那个人忽然再也没有回来。
江念初而担忧忐忑,进而狂喜。
可他不知道,这之后,是更可怖的地狱。
一群人闯进了他们的家,拽着母亲的胳膊,把人拉走了。江念那时候才四五岁,被一脚踢翻在地上。他的阻挠就像是微不足道的蚂蚁。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回来了。她脸上残余着泪痕,掌印,表情麻木而空洞。江念跑过去紧紧抱住她,用残存的温度把她带回人间。女人细长的手指掐住那脆弱的肌肤,爆发出绝望的嚎哭。
那群人来得次数很多。有一次江念拿着刀,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却被女人发现了。女人向他摇了摇头。
她知道这是一条不回头的路。但是她接受了。后来,她开始喜欢上喝酒。从那里能获得短暂的安宁。她抓着一点喘息的空间,让摇摇欲坠的精神苟延残喘。
对于江念来说,他不知道母亲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她挣扎地走过那些黑沉沉的日子,可是最后的最后,还是死在了一个冰冷的雪天。
是不是,走得早一点,就不用受这样的痛苦了?
江念其实很清楚,那一天母亲放开自己的手,独自去湖边,是要做什么。
那时候的他死死的抱紧了母亲,可是现在,他无法笃定那是对是错。
“我该挽留她吗?”近乎呢喃的声音里满是迷茫。
到底是让丧钟提前响起,逃过那些灰暗到照不见一点光的日子,还是让生命再长一点,来祈求能够等到那虚无的奇迹?
她走的时候,是释然的吗?是恨,还是麻木?
泪水滑下,江念泣不成声。
梅见雪沉默地搂住他。
有些东西是无法挽回,无法安慰的。伤痕永远是痛的,不会消失,只是结了痂,不再流血。而过往的那些选择,不会因为悔恨而改变。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站在他旁边。
梅见雪:“江念,你的母亲爱你,所以无论发什么了什么,她都不会责怪你的。她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的,幸福地活下去。”
江念望着她,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
他颤抖着嘴唇,“我...我会的。”
“嗯,你会的。”从容的声音里藏着笃信。
江念偏过脸擦掉泪,过了一会,他们再次往上走。
到了墓碑的地方。
墓碑上的照片很旧了。这张照片和江念房间里的是同一张,是唯一一张他拥有的母亲的照片。
照片上,母亲笑得温婉美丽,如那青春的少女。
对着墓碑,江念的声音哽咽,“妈,我来看你了。”
他凝望着照片上的女人,潸然泪下。
“我好想你啊。如果你还在......”
后面的话,江念忽然说不下去了。
梅见雪握紧了江念的手。
江念无声地咽下那些话,垂着头,把手里的花放在墓碑旁。
斯人已逝,还把那些悲伤的事情告诉她干什么呢?
他努力的牵起一个笑容,扬起点语气,对她说,“江朝进首都大学读书了,他现在长高了,分化成了alpha,以后不会受人欺负了,特别好。庞勇和庞乐海都死了,九安街变了好多,路上连垃圾都没有......”
“......你去哪了呢?人死之后,是不是会转世投胎?妈,你下辈子,一定要过得好好的,每天都开心,平安,健康,家庭美满,......”
江念把能想得到的好词都加上了。
渐渐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从前,他没有能力改变他们的困境,可是此刻,他终于走出了囚笼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实现心中的愿望。
那些愧疚和遗憾无法释怀,江念只能向母亲保证。
“妈,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他对着墓碑说,“我以后会常来看你。”
“我们走吧。”,他转过身对梅见雪说。
梅见雪拉住他,与他并肩而立。
江念略带疑惑地抬眼。
只见梅见雪对着墓碑,语气近乎许诺。
“江女士,你好。我是梅见雪,是江念的alpha。我会保护他,尊重他,爱他,尽我所能,此生不渝。”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清晰而掷地有声。
江念微微张开了嘴,他没想到梅见雪会在他母亲面前说出这样一段话。
她的声音回响在他耳边,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产生了某种幻觉。
可是不是的。
她执起他的手,眼中是那样的真挚。
江念的眼眶微红。
忽而一只蝴蝶飞来,停息在梅见雪肩头。
它张开翅膀,飞到江念脸颊旁,轻巧地蹭了一下,然后飞向远方。
江念望着蝴蝶离开的方向,滚下一行泪,喃喃道,“母亲——”
梅见雪站在他身侧,没有打扰他。直到江念收回目光,她用指腹揩掉他脸上残余的泪意。
“以后我们一起来看她,好吗?”
“......好。”
江念难得真心地弯起眉眼。水珠在他眼中,折射出晶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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