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前的太商,正值阳春三月。青空之下的京城杨花点点,风暖莺啼。朱门园林墙内的淡淡杏花香溢出门壁,薄醉春风。
洁净笔直的驰道两旁,分布着错落有致的商铺。正值清晨,行人未兴,大多商坊仍于休憩之中,只有几处膳坊早早开张。
蒸笼一掀,热腾腾的雾气缭绕四散,肉香经暖风拂送,足以撩动早起行客刚刚苏醒的味蕾。
季则铭在晨练后跟着自家兄长坐在摊旁吃着早点。
几声沉重的哐当声从东南方向传来,吃客心中谙悉:京都的朝安门已经开闩。
今日卯时,安门方向传来的风息却比以往躁动。食坊内的主客听着阵阵马蹄声自朝安门而来,不由走出膳坊探看。
晨光熹微,街上零星的行客驻足望向缓缓徐至的玄甲铁骑。只见在步履整齐、军威森严的玄甲铁骑行队的正中,高悬一乘精致贵气的凉辇。这凉辇内端坐一人,他身着金线龙葵青衣,青丝半披半束。
行人不由惊叹:来者是为何人。
凉辇上青檀玉帘半垂,恰好掩住那人的容颜,路人只能看见他露出的项颈。
驻足的行人之中有人猜出凉辇之内的人的身份。季则铭的兄长点出了他的名号。
自太商国与晋平国争夺骊地以来,捷报连连。身于前线的裴将军威名远扬,令晋军闻风丧胆、溃不成兵。
几日前,晋洛王不得已答应了太商的要求,将其最疼爱的宁王做为人质送往太商求和。
凉辇中人便是晋平国的宁王,周围的行客反应了过来,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时,辇内的宁王忽然叫停了辇轿,玄甲铁骑也跟着不得已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玄甲铁骑军队的副官蹙起眉头,他旋马拎绳走至凉轿旁侧。隔着青檀玉帘,两人进行了一番简单的交谈。
“宁王,我们已到太商京都,在下劝你不要生事。”
帘内清亮的声音响起:“姬副官太过小心,本王手无寸铁,又身处太商心都,怎会不自量力。”
“那你想如何?”
“本王一路来京,沿途中见识了不少太商的风土人情,甚喜太商民间祥和气息。此次入太商王宫,应是长禁久住,漫无归期。听说太商京都的春日杏花天下一绝,姬副官可否容我折上一枝,品赏太商宫外的风情。”帘内宁王不疾不徐地言道。
副官垂目思量了须臾:“等着。”
副官驱马来至军队首领面前,向正官低语了几句。俄而,凉辇落地,宁王从辇内走了出来。
待他现身露面,街边聚集的路人不由一惊,他们没想到传闻中见识过人、貌绝不羁的宁王竟尚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年少封王,可见他多受晋洛王的喜爱。
传言也算不虚,少年宁王天生一副好皮囊,他目若桃花、鼻梁周正挺拔,两片凉薄淡唇总似衔着一弧浅笑。
众目睽睽之下,纪林钟缓步从军队旁侧走出。他来到街边一户朱门人家的墙下。抬首望去,那枝探出墙外的黄杏开得艳丽繁茂,簇簇带着晨露的花束如曦玉般晶莹剔透。
纪林钟嘴角轻抬,伸手轻轻折下花枝,送于唇边细嗅。
在路人眼中,一幅晨曦少年嗅杏图就此诞生。他们望着宁王,不由暗叹:少年宁王好生风流。
如今十四岁的宁王已被送入了太商京都,亲临前线作战的裴将军与公子衡亦将不日领兵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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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香微风拂进裴府,只见廊中的红衣婢女、玄衣侍仆正端酒抬花,快步穿梭于前院后室。
裴将军的夫人已有八月身孕,听闻夫君将归,她心中欢愉。裴夫人命侍仆好生打理,她亲自整理夫君常穿的衣物,又开封好夫君最爱的清酒。
十二岁的裴长嬴听闻父亲将归的消息,连忙骑马从武场赶回府中。
少年裴长嬴束发玄衣,腰间配剑,一身严正冷俊之气。见母亲怀胎辛苦却仍与侍仆一同忙碌,裴长嬴忙上前劝说:“母亲,这些细琐之事交与侍仆去做,您还是安心歇着。”
裴长嬴扶着母亲坐于床榻休息。
裴夫人却不觉劳累,她笑然道:“你父亲三日后便能回京,府内需要置办的东西太多。母亲担心事务全交与婢女打理,她们难免会有疏漏,还是我亲自动手才好安心。”
裴长嬴思拊:“母亲要置办什么,不如交给我,我去集市置办。”
裴夫人犹豫:“你一人可以?”
裴长嬴想起季则铭,他回到:“这几日季则铭被他父兄束在家中,正苦无事可做,我叫上他,他必会帮忙。母亲您再派与我两名做事干练的婢女,同我前去集市,我和季则铭的奴仆,定能很快置办好。”
裴夫人闻之,答应了下来。她将需要置办的东西列了清单交与长嬴。
而此时,太商王宫的日月殿内却笼罩着凝重的气氛。骊地传来密报,昨夜裴将军被骊地遗民毒酒暗害,公子衡快马回京述职,路上却突遭利箭伏杀。
裴将军和公子衡于收复骊地之际被人暗害,让人怀疑是晋平国的手笔。
骊地险要,是兵家古来必争之地。晋洛王此战不仅失了骊地,赔进不少官兵性命,甚至不得不将自己最疼爱的公子林钟入商为质。
此恨不报,晋洛王寝食难安。撤离骊地之兵时,他暗留细作混入骊民之中,于太商军队庆功之夜暗杀了裴将军。
这不仅折损了太商一名威将,也颓煞了太商朝堂的锐气。裴将军一死,太商一时难从武将中调置出和裴氏一样熟悉骊地的将领。
晋洛王也非痴傻,他清楚太商定会怀疑暗杀之事是晋平国所为,故他一早便向太商呈上言辞真挚的吊悼文书。
文书犀利谴责了骊地遗民的恶劣行径,声称晋平国感念裴将军的英勇之姿,拜服太商的为君当仁之道,晋平国绝不敢趁机侵扰太商骊地,冀太商尽早迎裴将尸骸归乡,安顿英魂。
太商朝堂之上,老王上看着案上左侧的加急密报,又看了看右侧的呈词。他并非相信晋洛王的鬼话,但眼下骊地已然收服,若再出兵问讨晋平国,恐怕会引起朝中与民间的不满,何况晋平国与太商国并同屹立多年,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攻克。
老王上心中一时绞痛不已,公子衡文韬武略,是他最看好的公子,也是立为王储的最佳人选。而如今他身死异地,自己也已至迟暮之年。
老王上清楚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他耽误之急是要重择王储,以安社稷江山。可剩下的两位公子中,公子穆霸道跋扈,公子怀无为平庸,皆不是储君之选。
老王上抑制悲痛,强撑坐直身躯,他还要安下神来下旨抚慰亡臣家室。
王上抬目看向朝内众臣,众臣人声寂寂,肃默一片,无人敢在此时惊扰王上。
王上的声音掩不住苍迈和悲痛,他宣旨:“为抚裴将军英灵,其子裴长嬴袭承父爵,赏慰金万两。”
接着他看向季将军,声音骤然变得无力:“季将军,你与裴氏素日交好,此事便由你告知裴府吧。”
季将军低首领命:“是。”
王上朝众臣挥了一下手,大监立马蓄声而发:“退朝。”
老王上离开龙椅,却在退下时咳嗽了几声,大监连忙上前扶着……
收到诏令的季将军暗拊此事难办,裴夫人有孕不可受惊,裴长嬴年纪尚小难以承受。他思前想后,决定先将噩耗告知裴家祖母。
裴家祖母是位坚韧刚强、令人敬仰之人。她曾挺过丧夫之痛、分家之变,独自抚育裴将军成人。
裴家祖母即使承受再大的悲痛,也不会让裴府就此衰垮下去。
尊荣威贵的裴家祖母听说爱子被骊地遗民人暗害的消息,满面褶皱掩不住伤感,不过她很快平息了伤绪。
裴府突遭骤变,她要留着气力日后护着年幼的孙儿还有怀着身孕的儿媳。
然而帘后却是一声惊呼,原来是偷听到噩耗的裴夫人胎气大动,提前临盆。众人手忙脚乱地上前。
集市间,莽莽撞撞的小侍女找到了尚在置办器物的世子,裴长嬴得知祖母的传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连忙奔赴家中……
历经一夜生产,裴夫人诞下一女,却因心悲力竭,撒手人寰。
裴府上下大悲,侍仆撤下吉服,覆上素衣,收封清酒,端奉苦茶。
十二岁的裴长嬴抱着新生不久的妹妹,跪在父母的灵堂前。
面上的泪水已干涸,裴长嬴的目光坚忍地望向父母的灵牌,他知道日后裴府兴盛的重担将落于自己身上。
不久后,宫中亦传来噩耗,老王上心伤病重,已不能起身。
朝中大夫齐弗与公子怀暗通款曲,图谋王位。二人买通老王上近身之人。
不过数月,王薨。遗诏言:传位于公子怀。
三十二岁的祁闵怀战战兢兢接过遗诏,他终于登上了梦寐以求的王位。
自此太商王朝的年号立为奉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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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嬴十七岁时从祖母那里接管府中时务,加冠后袭父爵入朝为官。
当年,裴府内早产的女婴已长成玲珑少女,名为裴阑夕,取自“夜尽将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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