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安乐城是一座围楼,虽是不大,却是往来商客的极乐之所。
灯火如昼,浮华奢丽。每一层都映曳着密如黑豆的人影,下层的酒坊饭馆荡溢出商客行人的醉笑癫语。
柱影暗角处,喝醉的商客俯身呕吐。吐罢,那人攀着伙计的脖颈趔趄地走上楼去,他醉眼分不清走上前的是红裙还是绿珠,只管往前捞,摸到谁的腰身就随谁往房里去。
长夜不眠的安乐城成了商客逍遥快活的梦地。愈往高层,里面的丝乐娇笑、罂粟神香愈让人梦寐不忘,魂软骨酥。
一间房舍的门隙内,沈檐衣衫凌乱地卧于榻上。他身上的伤一天天愈合,而仍觉得时时都处于侵犯之下。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和糙触犹若近乎咫尺鼻息,游走于身上。
夜半梦至,那张清晰可怖的脸便探向他的身下窥觑,惊得沈檐醒梦失语,冷汗涔涔。被亵渎玷污的痛苦夜夜侵袭于身,令人生不如死。
芥生与沈檐居于一间房舍,卧榻之间一屏之隔。自那事之后,沈檐躺在榻上再没起过身,而芥生每日照常起息。
巳时以后,门外有男声或女声戏唤芥生出来。
芥生清楚那唤声意味着什么。他放下手中之物,起身整理身前凭几。
出门前,芥生回首望向那竹柳屏风后一蹶不振的身影。他无言,转身轻拉房门,外面的喧嚣声一下子涌入,又在芥生轻轻关上门后消寂。
沈檐的目光缓缓回神,他双手无力地支起身子,拖着赤足下地。
恍惚间,他已然走到窗边,他的身子慢慢向外探去。下面是冰冷的地面。如今只需一使力,便可结束一切。
门外芥生忽然回想起什么,他转身折回房间。芥生拉开门,果然看到意欲轻生的沈檐。
他及时叫来巡视的看守:“快来人。”
沈檐被看守押拽着去见院主。
看守向前面汇报:“院主,这小子想要轻生。”
紫檀拉钱八仙桌上,院主双筷夹着肉菜,不徐不慢往嘴里送。他眼睛未抬,字语缓缓悠悠地从嘴里飘出:“轻生?按老规矩办。”
两旁的看守取出杖棍,高举过头顶,狠狠砸向沈檐。
沈檐任由他们打,毫不吭声。
屋内只听夹风的抡棍声和皮肉声。
这样打,不出哭声没意思。院主抬筷示意,看守停手。
院长转过上身,伸腿搭手,他打量着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沈檐:“在安乐城,只有我让谁死,谁才敢死。”
沈檐蓦然抬首,他红眶愤恨地看向院主。
沈檐撑地,忽像挣脱弦的箭,向其扑打过去。可弦线无力,箭身不锋,他却被看守硬生生扯回。
沈檐挣扎着,绝望地发出一声悲喊,忍了多日的屈辱随泪水涌了出来。
坐在八仙桌旁,谈着货单的采办眉头一皱:“不知好歹的东西。”
芥生立在一旁,默不出声。
院主瞧着流泪的沈檐,竟有一丝快意:“带下去好好养着,日后还要靠他进钱财。”
看守恐出错:“要是他再寻死,怎么办?”
采办不耐烦:“手脚绑了,带下去看着,大人来了,直接送进去。”
院主点头同意。
看守架着沈檐出去。
芥生还未走。
“院主。”芥生请示道。
“芥生,你心细,这个月的例银不会少你的。”院主的茧指点着桌案:“没什么事就下去。”
芥生垂下眼帘,谨慎道:“院主,小人觉得这样安置沈檐有些不妥。”
采办不屑:“有什么不妥。”
芥生道:“沈檐是从城外带回的,不比城内的好管教。他心高气傲,刚侍奉过客人,难免一时接受不了,若一直捆着只会激出心病,到时怕会惹大人不快。”
院主觉得有理,他鹞眼看向芥生:“那你说怎么办?”
芥生:“不如让小人劝说他。”
院主点头。
看守将沈檐捆绑着,带回了房间。他们将破布塞进沈檐口中,以防他咬舌自尽,随后看守将沈檐丢到床上,留给芥生处理。
芥生回到房间,走到沈檐的床前。
沈檐经过前几番折腾,已无气力,他额上浸着虚汗,陷于榻上粗重喘息。
可他仍似紧绷的弦,芥生上前想搀扶他起身,沈檐目光抵抗地看着他,身体厌恶地向后躲退。
可因多日未进食,又经方才的挨打折腾,沈檐最终体力不支,他忽觉头昏脑胀,身体沉重地跌在榻上。
沈檐目光空洞地望着房顶,久久的,视线才恢复清晰,呼吸才变得均匀起来。
芥生走近,看向他:“我也不想看管你,但院主吩咐过,若你死在我这里,我也不必活了。”
芥生说得平静,他顿了顿接着道:“想必你已清楚生活在这院内的苦楚,如今我的命攥在你的手里,你不怜惜自己的命,可否顾惜一下我。”
沈檐仰躺在那里,鼻中传出一声冷哼。
芥生别过头去:“你既不想活,生与死又有何分别,你想了结性命,难道活着会比死去更万念俱灰?”
沈檐闻言一怔,呼吸一滞,身体忽然松懈了下来。
他的确还有一丝牵念。
窗外丝竹靡乐起,沈檐闭目,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芥生走至沈檐身前,取下他口中的布塞,解开他手脚的绑绳。
沈檐静静地躺在那里,泪水顺眼角流下。
此后,沈檐每日的三餐,都由芥生照料,但沈檐卧于床榻不肯动。
芥生自知劝说无用,只将沈檐凭几上的早点换成午饭,再将午饭换成晚饭,而他仍是每日照常接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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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窗外吹来,不知是芥生的什么东西掉了,发出响声。
沈檐视线轻扫,他起身信步寻声去找,在芥生凭几旁捡起一卷书简。
沈檐翻看了几眼,这书他曾在宫中读过。如今再见,有些烫目。沈檐合上书简,将它放回原处。
夜里,芥生推门而入,沈檐卧身假寐。
回来后的芥生并未直接休息,而是端坐在凭几前,翻看书简。
烛光忽闪,房间里没有半点声音,芥生看得入了神。他身子向前探了探,竹简上有处字刻得不是很清楚。
芥生微微颦眉,他左手摩挲着上面的刻痕,却也猜不出是什么字。
芥生不由念出了声:“有兔爰爰,雉离于罗……雉离于罗……”
沈檐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芥生抬目,看着屏风另一边侧卧的背影:“你读过?”
沈檐起身,侧首道:“读过。”
这首诗经,他在宫塾时学过。
兔性狡猾,喻以小人;雉性耿介,喻以君子。罗为网,可捕雉,也可捉兔。而网雉纵兔,意在小人逍遥自在,君子无故遭难。
后面的诗句则言:过去未经战乱,尚能安稳生活;如今遭遇种种灾凶,不如长睡不醒。
烛光明灭,沈檐忆起往事,眼眸覆上了一层哀愁。
“你生在达贵人家?”芥生问到。
沈檐微顿:“算是吧。”
芥生轻快道:“既如此,你教我诗经吧。”
沈檐微怔,他转过身看向芥生:“你为何要学这些?”
“呆在此处,心迟早麻木,不如将心思用在诗书上,留些神智和温情。”芥生坦然道。
沈檐不由一愣。
自此之后,沈檐和芥生渐渐熟络起来。
微风鱼贯入廊间,二人立阑前透气。
沈檐抬头望去,围城圈禁的青空中飞来一只红腹鸟雀。它轻巧地落在廊前的阑干上,芥生从身后拿出一小把谷米,任其点首啄食。
沈檐的视线从这小巧的红腹鸟雀移向阑下。
脚下的安乐围城拔地而起,六层共七十二尺之高。
沈檐探首向下望去,最底层是铁铺、钉铰作、漆行,刺目日光下,匠人正傍河修补停靠在岸的船只。
二层的声音最喧闹,有酒馆、饭馆、说书的、耍杂技的不等。
他脚下的是围城的第三层,此处是勾栏风月之所,有专供南风的聚千院、女香女色的倚红阁、还有曲艺歌舞的醉乐坊,这一层亦包管普通商客的寄宿之夜。
沈檐抬首,他看到第四层有医馆、还有供商客交换买卖的宝肆、古玩铺。
第五层则设了专门接待贵宾的客房,亦有茶舍、跷引厢、赌场等供权贵休闲娱乐的去处。
而第六层只有一个藏珍阁,听说里面专门存放着达官显贵寄存在安乐城的物件。
芥生注意到沈檐的目光:“安乐城不亚于一座牢城,每一层的人都不能随意走动。”
沈檐回首:“那这里平时的吃穿用度,怎么办?”
芥生指着下边地面上的一群人,里面赫然站着青衣红带的采办:“都是由采办带着下手出城置办。”
这时,两人看到围楼底部中央的河面上有船只停靠,不久里面走下几个显贵。
“进来安乐城的人,都要经过排查,一般的船只不能停靠在岸,上岸的人都是非富即贵。”
两人不由静默。
沈檐忽然想到:“方才你说这里的人不能随便走动,你的那些书简又从何而来?”沈檐留意到这座城内好像并无书肆。
芥生停顿片刻,手指最底层的一家纸扎铺。沈檐看去,里面有一对衣着普通的中年夫妇正在忙里忙外扎灯笼。
“那里原是我住的地方。”芥生平淡地道。
沈檐迟疑,猜测:“他们是你的双亲?!”
芥生默认。
“我被卖入此处,也算帮他们补贴家用,他们大抵心中有愧,知我以前喜欢看书,便塞给下手钱两,托他们将书偷送进来。”
沈檐诧异芥生的面色竟不带一丝情绪:“怎会这样?”
芥生看着手上的鸟雀:“整座城都是如此,勾栏妓院,唱戏卖艺,驯兽御人,城内相卖相贩,才形成今日的安乐城。”
鸟雀吃完谷米,点着芥生的手指飞走。
“难道没有官吏法度整顿?!”沈檐不由生愠。
“你所指是前朝还是今朝?”
沈檐不解其意。
芥生道:“安乐城本是一座安乐小城,因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城,躲过了前朝的权臣之争,过得也算无忧无扰,乐得自在。后来虺族灭了太商,晋平国朝奉。两地往来,安乐城因位于之间、跨河而建,成为京都与晋平的商贸要塞。虺官到任,前城主奉承。二人窥见商机,便招民开院,迎乐商客。纸醉金迷,附庸权势的风气日盛,城内人卖子入院,求取荣财已成了寻常。”
芥生接着道:“如今的院主便是虺朝派下的幕监司,采办是前城主之子,亦是如今名义上的城主,那些看守则是院主手下的幕兵和前城主守城的军兵。他们守着城门,无人能出去。即使能得院主同意离开,也需从城外骗人一人代替自身。”
沈檐暗惊,心中萦生愠气。
“看那边。”芥生忽指着对面的一扇窗户。
里面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在吃力地练着琵琶,而一旁的婆子拿着一尺竹竿训教。
其中一个少女无意中向窗外看去,恰好看到了对面的沈檐和芥生,她不由颊面一红,不知是因芥生,还是因沈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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