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神醒

一个月后,沈檐身上因杖伤留下的紫淤红痕已经大好,只剩淡隐的暗斑浮嵌于玉白的肌肤。

他的玉牌又被挂上了第五层厅廊的暖玉排架的首位。

一位大人竞得了沈檐的伺候。

沈檐听到下手的传告,未多做抗拒。他在看守的监视下洗净身子,随他们上了楼,一前一后的两名看守睨眼留意着中间的沈檐,直到他进了那位大人的房门,二人仍把守于门前。

里面,呼着酒气的大人对榻上的沈檐上下其手,沈檐本以为自己能够像芥生一样忍受被覆身而欺的羞辱,可随着压在身上的人畜动作愈加放肆,沈檐嫌眉厌目,暗咬牙齿,心中愈加不能忍受。

他忽然抬身,狠狠咬向对方大腿。大人扯嗓叫痛,兴致荡然无存,他抬腿踹向沈檐的面门。

沈檐一时跌落榻下,他半边面庞又辣又疼,瞬间青肿了起来。

大人捂腿,大声叫骂。

院主听到声响,赶来瞧见了这一幕,他回身着人请医师来治大人的伤。接着他阴目看向沈檐,知道此人不好驯服,反露出玩味不明的笑意。

院主走到采办面前低语了几句,采办转身让看守将沈檐单独关起来。

沈檐并未回到第三层,而是被看守锁进了最底层的一间黑室。

沈檐撑身从地上起来,方才看守将他推进此室时,他瞧见外面的光线仅仅渗入了几缕,勉强照清了门内的几寸草屑土地,可随着关门声,里面又被黑暗吞噬。

沈檐不敢想这里有多大,周围是否还有旁人。正当他警惕四周,心中不安时,旁侧的黑暗深处忽传来一声粗铁锁链振动的声响,紧接着便听到有东西抻着锁链发出似人似兽的叫声。

怖人的嚎叫萦绕在沈檐的远近周围,他不由汗流浃背,抵在门上,大气不敢出。当四周叫声平息了下来,沈檐才渐渐缓过了神。

他反应过来,里面的东西应该都是被铁链拴着,暂时伤不到他。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火折和油灯,看清这里面到底关的是什么。

沈檐蹲身四下摸索,幸而在不远处找到了遗弃的火折。他吹燃火折,黑暗中四处的嚎叫和锁链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沈檐听得头皮发麻,他连忙借着火光四处寻找油灯,硬着头皮将里面所有的油灯全部点亮。

照亮后的景象更是可怖,四周墙根用铁链拴着的是十几只怪异的兽狗,沈檐刚开始还不清楚它们是什么,可当他看到有一根铁链拴着一个浑身赤.裸,没有小臂小腿的幼童时,他立即明白了过来。

沈檐抑制不住,他连忙回身,扶门干呕。他已知那些怪异的兽狗是什么。宫中三年禁足之时,他曾在季明轩送进冷宫的民间杂谈中看到过:民间有人会用‘采生折割’的残忍手段来逢迎人的猎奇心,赚取钱财。

‘采生折割’便是人为致人残疾,用各种残忍的手段将人制成人形兽。那些拴在这里的并非是狗,而是幼童。

他们先被人药哑,剁去上臂和小腿,然后被人打的皮开肉绽,热水剥了皮肤,最后有人将狗皮贴在他们的血肉上,时间一长狗皮就长到了他们身上。

沈檐镇定心神,他颤身走近一只人狗,试手掀开它头上的毛发,果然,一张脏兮兮的小孩面孔映入眼帘。

这些半人半狗的诡异模样深深震撼着他的内心。

沈檐惊坐在地,半日说不上话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人狗在幽暗的灯火下冲他抻链嚎叫,他分辨不清那些声音的意图,哀鸣,痛诉,或是饥饿。它们的皮毛有的夹渗着血迹,有的已经溃烂,滴淋淋的脓液弄得身下草堆脏乱不堪,散发出一阵恶心的腥臭。

沈檐连忙从地上爬起身,他看着周围的一切,急促地呼吸着,分不清这里是牢城,还是炼狱。蓦然,他跪地呕吐起来。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啼哭,是人的哭声。

沈檐寻声抬头,他看到那个失了小臂小腿的幼童正清彻地哭叫喊冷。

沈檐动了怜心,他走上前,抱了些干净的草堆覆在幼童身上。

那幼童不过四五岁,他闪着清亮的眸子稚嫩地看向沈檐,周围人狗跟着渐渐平息了嚎叫。

沈檐靠着柱子,坐守在一旁。周围的人狗大都安静下来,沈檐的头脑也渐渐清晰。

院主将他关进黑室,别有用心。一是恐吓他,如若不顺从摆布,日后便是人狗这般下场;二是迫使自己主动求饶,甘愿伏首接客,为他纳财。

可沈檐不肯向院主屈服。

四五日过去了,看守向院主禀报沈檐的情况:“院主,沈檐这些日子和人狗同吃同住并未向在下求饶,甚至他还向人要来扫把,给那些人狗清理畜舍。”

“是吗?”院主放下藏画,沉声道:“既然他可怜那些人狗,那就给他个主管人狗的差事。”

“是,属下明白。”

自沈檐接了照顾人狗的差事,便解了它们颈上笨重的锁链,平日里帮它们喂饭洗澡,清理溃烂毛肤,闲时便打扫黑室,驱蝇灭蚊。

沈檐尽心照料这些幼童,他们自能感知。这些驯化的幼童虽不会说话,却会扬脸向沈檐微笑摇尾,亲近信任他。

时间久了,沈檐对这些清澈无辜的幼童也有了怜悯之外的情感。

入秋,天凉了,沈檐为**的幼童向看守购了衣物和棉被。

看守让沈檐跟着人到城心去拿。城底中心的一块空地上,一群人正在争抢新购的棉被。

这时,看守喝止了众人,他拿着名册站在高处一个个喊人来拿。

沈檐站在一旁,他一转首,忽看见了芥生的双亲。夫妇两人削瘦沧桑,蜷颈不语,他们木讷地立在人群中,举目望向推车上的看守。

沈檐思拊片刻,走上前去:“芥生让我向你们问好。”

夫妇俩闻言,眼泪瞬间打湿了眼。老妇人哽咽道:“芥生......他还好吗?”

“......还好......”沈檐顿了顿,接着道:“二老送他的书,他很喜欢。”

看守叫了沈檐的名字,沈檐告别二人,先行接过棉被,向黑室走去。

回到黑室,沈檐立即察觉出不对劲,周围的人狗很是焦躁,它们嘴里嚎叫着,来回用头顶着他的腿。沈檐看向四周,蓦然发现那几个赤.裸的幼童不见了。

沈檐担心,他连忙出门去寻,可附近的底层都找遍了也未找到那几个幼童。

而在安乐城的第五层的厢房中,有人正拿幼童向众人展示如何烫脱人皮,植贴狗毛。

夜里,新植狗皮的幼童被带回了黑室。气息奄奄的幼童趴在地上颤抖呻吟,一碰便哭疼,沈檐束手无策,不知如何缓解他们的痛楚。后半夜幼童的额头忽然滚烫起来,沈檐忙将讨来的汤药喂给他们。即便如此,这一夜仍死了三个幼童,只活下一个......

过了几日,看守又向院主禀报沈檐的消息:“回禀院主,沈檐这几日倒不再把心思全放在人狗身上,反和底层的铁匠来往。”

院主眯缝着眼,坐在椅上享受美人的伺候:“那些匠人是怎么回应的?”

看守道:“他们各有所忙,未多搭理沈檐。”

院主闻此,不由轻笑出声:“自不量力,竟妄想鼓动贱民造反。”

他抬了手,后面的美人自觉退下。院主起身道:“他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过三个月,都好全了。”

院主笑了笑:“是时候让他回来接客了。”

.

某日,一只华贵的船只停靠在安乐城岸边,上面走下了几位权贵。

不久,就有看守找到沈檐,命他牵着人狗去五层给达官贵人们看点新奇。看守将全部人狗都带上了楼,沈檐不得不跟着。

上了五层,来到一间大厢房。看守开了门,将拴着人狗的绳链往沈檐手里一塞,命他带人狗进去。

五只人狗不安地贴在沈檐的腿侧,沈檐安抚他们,不得已带着他们缓缓走进了厢房。

房内点着幽幽檀香,沈檐转过屏风,走到人前。

拨弦弹琵琶的艺女不由止了乐音。

座上五位权贵的眼睛立即被沈檐吸引了过去。

院主上下打量了沈檐一眼,几个月不见,他生得更清贵出尘了。

几个权贵放肆的目光在沈檐身上明目张胆地碾了一遍又一遍。

沈檐本身就有一股清傲脱俗的气质,从身前看,这种神韵尤为明显。而他侧颌的那枚红痣消减了他的清冷之感,给人一种可随意采折的错觉,就如贬谪入凡的的仙神,不再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人人都可玩弄亵渎。

沈檐打量四周,厢房内除了坐着的院主,采办,五个权贵,两个弹琴拨琵琶的艺女,还有几位南妓美妓作陪,沈檐瞧见,芥生也在其中。

采办开口:“还不快让它们演一个。”

沈檐未教过人狗表演,正当他疑惑时,他足旁的人狗自觉挣开绳索,举起断肢,凑到权贵面前摇尾讨赏。

沈檐难掩诧异。

几个权贵不由对这些小东西起了兴趣,他们捏着人狗漂亮的小脸,对院主道:“这小玩意倒有意思,若能带回家解趣,夫人犬子也就不闷了。”

其他权贵不由跟着附和。

院主应允道:“贵客既看得上眼,那便送给你们了。”

“我们怎好白拿你的东西。”

院主不以为意道:“都是小小玩意,不成敬意。”

几句话定下了人狗卑怜的命运。

“不行!”沈檐忙将人狗唤回身边。

他清楚这些权贵视人狗为玩物,只会将其命如草芥。

采办嘲讽道:“看来你是养出感情来了。”

权贵们被一个男妓驳了面,脸上不好看,他们看向了院主。

院主见状,低声对采办耳语了几句。

采办走到沈檐面前:“院主和大人的兴致不能就这么被你搅了,你我得给大人们助助兴。”采办抽出袖中的匕首,对沈檐道:“要么你亲手杀了这些人狗,院主保你在四层掌管一家店铺,不必再回聚千院;要么我杀了人狗,你回聚千院好好侍奉大人。”

沈檐震恨,他看向院主,对方正用玩味的目光看着他。

一切都是院主的计谋。

院主想用人狗的性命逼他就范。

沈檐明白院主已然揣度好他的心思,知道他清楚自己会为护住人狗性命而奋力反抗。人狗的性命在院主这类人的眼里不值一提,既如此,夺人狗的性命不是对方的目的,他的反抗才是院主的目的。

沈檐认清了他的心思。

他拿过匕首,定住心神,转向院主道:“如院主所愿。”

一旁的芥生紧张地看着他的动作。

沈檐将匕首出其不意地插进了采办的心肺。

周边的美妓艺娘不由惊叫,沈檐随即松了手,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杀的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是面色骤白,心慌手抖。

后知后觉的采办捂着心口,瞠目口呆,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倒地不起,殷红的血液流引到地毯,染红大块地面。

院主心机深沉,想要一箭双雕,他知沈檐会护住人狗性命,费力做局,是想借其手除去采办。

虺朝新立,王上采纳国师齐弗的提议,延用前朝城主以安地方人心。

安乐城内,院主实权虽比采办大,但采办才是真正的城主,有号令全城,觐见朝堂之权。而院主是虺朝派下的幕监司,只有监视保护城土之权,如今他借手除掉采办,顺理成章地成为安乐城真正的主人。

院主满意地看了沈檐一眼。

周旁的美妓挨在一起,不敢再出声。在座的权贵未动,院主张声命门外看守将采办的尸体打理干净。

沈檐转目问:“如今能否保人狗性命。”

院主却笑道:“你为我助兴不假,可还未让大人尽兴。”

沈檐一怔。

院主起身,停在了沈檐身侧,轻声道:“你若是也能让大人尽兴,我便保这些人狗吃饱不冷。”

接着,他牵着人狗向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向众人嘱咐了一句话:“你们给我好好侍奉大人。”

厢门一阖,权贵的目光便流眄于沈檐身上。

一个权贵先强抱起一旁的美妓,其余权贵也放荡起来,他们扑摸沈檐,捉拽芥生,拉扯其余美妓南妓,整个房内瞬间弥漫着脏□□乱的气息。

琴女见状,连忙拉过怔在一旁的琵琶女,向外逃去。琵琶女回过神,快转过屏风时,她回首一望,目光正好与芥生相对......

.

入夜,沈檐和芥生被带回到聚千院,扔在了榻上。

黑暗中,两人皆静默不言。

沈檐忽然浑身颤栗,他不顾身上疼痛,反身欺于芥生身上,质问道:“为何不反抗?!”

芥生明白他的意思,他是问为何安乐城的人宁愿忍受折辱,也不敢群起反抗。

他无奈回道:“一二层为生,三四层为活,五六层为利,都有舍不下的,如何反?”

沈檐一愣,他明白了他的话。人的顾念太多,不割舍不下就反不了,成不了。

他看着身下的芥生,犹若看到了以往的自己。

国存时,母亲和他为了在冷宫活下来,不得不忍受权臣胁迫;国亡后,他为了能离开百家寨,不得不忍辱负重。

沈檐无言,他抬手松开了芥生的领口。

芥生褶皱松垮的衣领微展,露出羞辱的红痕。

二人相视,明冷的眼底忽升起濡濡温情。

沈檐微怔,芥生的手无息地攀上了他的脖颈。望着温明而悲凄的双目,沈檐不禁怔陷,他的身子随着对方的指引倾下。

芥生的身子像凉玉一般,沈檐忽想将他捂暖。

亡国之后,他看到了更多人的无力和悲怆,被村寨欺弄而无法自救的南枝,被双亲买入妓院而麻木和挣扎的芥生,还有被残害身智而供人取乐的人狗。

还要忍受到什么地步,苟且偷生?醉生梦死?亦或是自寻短见?

二人贴着身子,温热吐息。

沈檐忽停下动作。

被太商抛弃的遗民,被虺朝欺辱蹂躏的弱者都不该如此活下去。

沈檐清醒过来,他们割舍不下的,他来舍,他们反不了的,他来反。

沈檐离开芥生的身体,芥生拢了衣物,坐起了身。

沈檐侧坐一旁,垂首道:“我非有意......”

芥生止了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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