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刻,日头已偏西,斜斜洒在崇福门街的青砖上,初秋的热意依旧未散。
刚走出城门,姚元月便瞧见不远处停着的青布马车,陆清就倚在车旁,见她来,忙上前解开缰绳。
姚元月脚步未敢放缓,上车后便对陆清道:“先去城西乌衣巷的齐宅。”
车轱辘碾过石板路,行了不到两刻钟,路越来越颠簸,外面的声音从热闹喧嚣变成静悄悄的。
姚元月闻到老槐树的味道,她掀开帘子一瞧,乌衣巷墙根处的青苔都被午时的那场细雨润得发亮。
齐宅院门虚掩,姚元月让陆清在门口暂且等着她,推门而入,没走多少步,就望见柳栖梧坐在窗边翻画稿。
配着木窗框,活脱脱一副美人观画图。
柳栖梧抬头一瞧,笑意登时染上眉梢:“你来了。”
“吴娘子,我要同你说几句悄悄话。”姚元月跟着一笑,快步进了屋。
柳栖梧唤来她的侍女萍意,让她帮忙关好门窗。
等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后,姚元月挨着她坐下,将赃罚库的事慢慢道来。
柳栖梧听得入神,两手放在膝头,时而蹙眉,时而睁圆了眼,时而“噗嗤”一笑。
姚元月心里一动,想着齐礼留了荷花酥的事,暂且不说才好,便岔开话头:“对了,栖梧,是不是你同齐礼兄说情,他才把我也调来刑署的?”
柳栖梧闻言一愣,嘴角瞬间耷拉下来:“我与他正闹着别扭,好几日没说话了,若不是你方才提起,我竟不知你们都去了刑署。”
“闹别扭?”姚元月追问。
“还不是为了明月馆的事,”柳栖梧神色带着点委屈,又带着不肯退步的倔强。
“我同他说想办画馆教更多人画画,他倒好,冷言冷语,说我不如将卖画的银钱捐出去,帮流民改善生计来得更实在,你说气人不气人?”
姚元月听得拍了拍柳栖梧的手,跟着愤愤然:“他这话说得忒过分!温饱要顾,精神念想就不是正经事了?你尽管筹备画馆,缺银钱我帮你凑,要人手我给你寻,绝不让他看轻了你!”
柳栖梧被她逗笑,握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我心里有数,真要麻烦你,定然不跟你客气。倒是你,刚入赃罚库就这般累,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屋里门窗紧闭还落了栓,姚元月无所顾忌,上前一步紧紧搂住柳栖梧的腰,下巴抵在她肩上,笑道:“被美人多抱一会,我约莫就能缓过来了……”
窗外隐约响起一阵细微窸窣声,随即传来两声猫叫,两人丝毫没觉得有何异样。
柳栖梧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脸颊:“当心被旁人听见,让我这个成婚刚满一年的新妇落个‘红杏出墙’的名声。”
“那我便做你的‘奸夫’,”姚元月怪笑两声,随即叹了口气,语气沉了沉,“可是‘奸夫’今日好累好累……”
“我来给你揉揉肩,”柳栖梧满眼心疼,“我最初扮‘吴娘子’的时候也是很难适应,你比我还厉害,扮男子入仕,如今又和自己的夫君做同僚,光是想一想我就头皮发麻。”
姚元月顺从地松开胳膊,背对着她,任她揉捏:“所以……我思来想去,打算同宋肃宴和离。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真正松快些。”
“和离?”柳栖梧的手猛地顿住,半晌才继续揉着她的后颈,声音也低了些:“只要是你拿定主意想做的事,我自然是支持你的,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
姚元月稍微一想:“还真的有,快些把你的明月馆建起来,这样我就能方便换装了,位置选好了吗?”
“还在想办法,不过,为了你,我肯定会在城西北找一处地方。”
姚元月感动至极,要不是被她正按得舒服,她都想再扑上她抱上一抱。
柳栖梧问:“那你打算怎么和他提和离这件事?”
“我娘不让我主动提,我想让他主动说,所以,趁着他对我没生出什么感情,越快越好。”
柳栖梧有点犹豫,还是说了出来自己的心里话:“他那日迎亲,眼里的笑都藏不住,几步就跨到你跟前,手都在微微发颤,你当时蒙着盖头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他那模样,分明是娶了心上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对你毫无情分。你讨厌他?”
姚元月的身子僵了僵,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不讨厌他。若是十一年前阿昭没出事,我也不会是这般性子。若按从前的活法,或许会觉得能遇到这样一位夫君也不错。可我不只是‘姚元月’,还是‘姚元昭’。”
“阿月……你有没有想过除了和离之外的另一种解法?”柳栖梧斟酌着开口,手指又从两肩移到她的太阳穴,轻轻打圈揉起来,“若能确定他的心意,不如将真相告诉他?他若真心待你,定会护着你,何苦要走和离这条路?”
“我不愿赌,”姚元月转头看向她,眼神里满是坚定,“我不愿将自己的前程,系在旁人的心意上。便是他如今对我有心,往后呢?万一情分淡了,他再将我女扮男装的事败露出去,所有心血都要付诸东流,姚家会成为怀集最大的笑话。”
柳栖梧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再劝,只问:“那你打算如何让他主动提和离?”
姚元月凑近她,三言两语将心里的谋划说了出来。
柳栖梧听得眼睛都直了,半晌才道:“这般做法……当真能成?”
“成不成,先试试再说,”姚元月自信一笑,指尖捏了捏她的脸,“若不成,我还有别的法子。”
她顿了顿:“其实,我今日找你来,还有另一层缘由。宋肃宴定会以为‘姚元昭’下值后直奔宋府寻‘胞姐’,肯定没想到我会来乌衣巷寻齐礼的夫人。”
柳栖梧愣了片刻,随即莞尔一笑:“所以你这次来不光是和我说悄悄话,还是以‘元昭’的名义感谢我向‘夫君’吹了枕头风,把你提携到了刑署?”
“知我者莫过柳娘子也,”姚元月好似想起来什么,“齐兄知道咱们关系好,他不会误会的吧?”
“误会什么?管他做甚,我只是见故友,又没干犯法的事。”
“这我就放心了。”姚元月乐呵呵一笑。
又过了一刻钟,邻家炊烟的淡香透过窗缝钻了进来。
姚元月的肩膀后背已被柳栖梧揉的很是舒坦,她深情款款,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了,我得赶紧走了,下次趁你夫君不在,再来寻你。”
“好。”柳栖梧看着她的‘奸夫’笑出声。
走到院外,姚元月伸了个懒腰,抬头一瞧,日头更加偏西,已经快挨着隔壁邻家的屋顶上了。
就在上车时,姚元月突然想起刚过来的时候在院外撞见的仆役,此刻他正好连人带车都不在,想是去接齐礼去了。
她忍不住问柳栖梧:“方才在院外瞧见齐兄的男仆,绷着脸,像是谁欠了他银钱似的,莫非他素来如此?”
柳栖梧笑着替她拢了拢车帘,“别管他。”
柳栖梧又叮嘱陆清:“路上别太急,仔细照看。”
陆清不敢看她,低头道:“吴娘子尽管放心!”
趁着姚元月在车里更换丹红衣裳的间隙,陆清赶着马车来到三阳书铺。
姚元月掀开一道小缝,瞧见此刻太阳更加西斜,想来是快过申时。而停在书铺旁的马车上,黄亮正靠着车壁打盹,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她从书铺小厮口中问到话,径直朝“丙”字雅间走去。
慕容、慕佩和丹红早已在里间等候,见到她的那一刻,激动地纷纷站起来。
姚元月从袖中取出两封折好的信笺,递到丹红手里:“这一封,你回姚家的时送到我爹娘手里;这一封,让你夫君寻个可靠的人送到宋府,只说是姚家郎君托人送来的。”
丹红了然:“娘子放心。”
姚元月一边换回自己的衣裙,一边同她们互相通气。
画好妆容后,她看了眼铜镜。
嗯,她又成“姚元月”了。
姚元月戴上面纱。
出门的时候,日已落西山,天色已微暗,街边的灯笼已陆续被点亮,三阳书铺的招牌在晚风里晃来晃去。
慕佩走到黄亮跟前:“小哥,快醒醒,少夫人已经看好书,这就要回府了。”
黄亮一激灵,赶紧坐起身,碰到脑袋“嘶”了一声:“哎哟。”
他揉了揉额头,跳下马车搬出脚凳,向裹着面纱的姚元月躬身行礼:“请、请少夫人上车。”
今日一切都很顺利。
姚元月坐上车,默默记下方才丹红她们说的一日行踪:午时前都在天福观诵经祈福,在观中吃了斋饭,雨停后又去瑶湖边找一老翁买了鱼竿和鱼饵,但什么都没钓上,回了城就去三阳书铺,一直待到现在……
约莫行了不到两刻,车外忽然传来黄亮的声音:“少爷!是少爷!”
“……”
姚元月心头一跳,她以为宋肃宴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不过她早思索好自己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掀开帘子一瞧,就见宋肃宴正站在府门前,负手而立,青色官袍被晚风拂得微扬,目光似是往这边望来,她赶紧放下帘子。
慕容和慕佩先下车,姚元月清了清嗓子,双目含笑出了车厢,本欲让她们俩搀扶着走下马车,抬头一瞧,宋肃宴早已迈步上前,伸手递向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夫人,小心脚下。”
这声呼唤听得姚元月起了鸡皮疙瘩。
她皮笑肉不笑地将手搭在他掌心,心里暗忖:宜早不宜晚,要让他生出和离的心思,便从今夜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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