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用过晚膳了么?”
“……”姚元月摇头。
傍晚的暖风从街道吹来,拂得她鬓边碎发轻动,
“为夫也没有,那我们一起回融园用晚膳吧。”宋肃宴轻轻牵着她的手。
“阿宴刚下值回来吗?”她刻意放缓。
“嗯。”
“哪有,”一旁的崔良突然插话,挠了挠头,“少爷两刻前就回来了,一直站在府门口没动,官袍都没换。”
姚元月眉梢微挑:“那为何不换掉官袍呢?”
“还不是……”崔良话没说完,就被宋肃宴打断。
“阿良。”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崔良悻悻然闭上嘴,往后退了半步。
姚元月了然:“莫不是在等我回来?”
宋肃宴抬眼望她,轻轻“嗯”了一声:“一天未见,想你了。”
“……”
姚元月连干笑都笑不出来,心里的鼓敲得更响。
她暗忖:这是何意?莫非是想问我白日去了哪里,为何迟迟不归?
她又盼着:快问啊,只要你问,我就能顺着话头引你生疑。
不料宋肃宴什么也没说,只牵着她的手,缓步踏入融园。
夜色渐浓,小径两侧的石灯笼一路亮过去。
锦绣池边的秋海棠开得正盛,戏鱼台上足足点了四架灯,映得水面波光粼粼,就连飘逸的薄纱也跟着染上一层星河般的光辉。
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桌上摆着足足七八道精致菜肴,还有一碟叠得整齐的枣泥糕。
宋肃宴扶她在花凳上坐下,绕到对面落座时,池里的锦鲤摆了摆尾,溅起细弱的水声。
“夫人今日可有在外面见到阿昭?”
果真开始问了。
姚元月心头一紧,面上却装作诧异:“阿昭?不曾啊。你今日见到他了?”
宋肃宴微怔片刻,随即恢复如常,指尖在筷箸上轻轻摩挲:“嗯,他今日顺利入了刑署,成了我的同僚。夫人在外待了一天,定是累了,多吃些。”
风从池面吹过来,带着点入夜的凉爽。
他连续给她夹了好几筷子。
姚元月看着面前碗里的小山,心里泛起一丝对不住它们的愧疚:若是日日都如今天这般周旋来周旋去,怕是刚补上的肉都来不及长稳就掉了。
若不能早些了断,这般折腾,何时是头?
“谢谢夫君,”她扬起笑脸,装作刚发现枣泥糕似的,睁大眼睛:“这是厨房自己做的吗?”
宋肃宴笑了笑,指尖点了点糕碟:“今日午后,库中同僚一起用了胜意楼的茶点,阿昭瞧着很喜欢这家的枣糕,我顺路买了些回来。”
“……”姚元月微微一笑。
她抬眼,歪头看着他:“阿宴,你是不是有心事啊?为何瞧着好像不甚开心呢?”
宋肃宴放下筷子,身子微微前倾。
“嗯?”
姚元月内心激动不已,仿佛此刻身体里有个小人正不断跳跃:他要问了!终于要质问我了!
“夫人,你与阿昭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
“……”姚元月脸上的笑僵住,干笑两声,拿起一块枣泥糕咬了一口,“没有哇。”
“你们是一起相伴长大的姐弟,想来是无话不谈,”宋肃宴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担忧,“可昨夜阿昭回府后,不曾让人从姚府送信来,今日下值也没先来家中寻你……你们姐弟间的争执,是为夫不方便知道的么?”
姚元月愣住了。
她预想过千百种质问,却没料到,他竟在关心这个。
池里的锦鲤突然跳起来,溅起的水花落在石栏上。
就在这时,一阵轻步声传来。
平安捧着一个浅盘上前,躬身道:“姚府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姚少爷写的。”
姚元月捏着枣泥糕的手顿了顿:“阿宴,我的手里拿过糕点了,你帮我念吧。”
宋肃宴闻此接过信笺,小心拆开,就着烛光轻声念了起来:
阿姐,多日不见,甚是想念。那日与你一别,我甚后悔。我明知你是为我好,还是一意孤行解印归家,我还是头一回看你这么生气,我也生气。离开怀集后,我坐车一路向南,见川间碧草,见海上明月,却见不到你。我错了,阿姐。等我想明白赶回怀集,你已经出嫁了,家里从此只剩下我与父母二人。我看到调令,大哭一场,我立下决心不辜负你竭力以助的心意,等我什么时候干出名堂,我才敢见你。阿姐,姐夫说你想我,我也很想你。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就写信请姐夫明日上值时捎过来吧……
姚元月手里的枣糕开始染上斑斑点点的深褐色。
她垂着头,一颗颗泪珠毫无预兆地滚滚落落,一滴一滴地砸在枣泥糕上。
立在她身后的慕容、慕佩也悄悄红了眼。
宋肃宴念信的声音猛地顿住,他放下信纸快步绕到姚元月身边,倾着身,声音里满是慌乱:“怎么了?夫人?”
姚元月的肩膀微微颤抖,她再也忍不住,抬手蒙住眼睛,哭声顺着指缝溢出来。
是,信是她亲手写的,是用来骗宋肃宴的。
但听着她念信的时候,她无比期望,这封信是阿昭写给她的。
可她还是骗不了自己。
宋肃宴伸手将她搂住,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你们都先下去。”
戏鱼台上的侍女、仆役不敢多留,快步退了出去。
“夫人,虽然我不知你为何如此难过……”他紧紧搂住她,声音仿佛贴着她的耳畔,“在我面前,想哭就哭吧。”
姚元月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汹涌而出。
这是她第二回听旁人和她这样说。
崇嘉十四年,阿昭走后,她从未在爹娘面前掉过眼泪。
她知道爹娘和她一样痛,她若哭了,爹娘只会更难受。
她假装没心没肺,假装自己就是新的“阿昭”,不再上房揭瓦、下水摸鱼,而是像阿昭那样没日没夜看书,一张张对着阿昭留下的笔记模仿他的字迹……
她希望爹娘能看到女扮男装的她开心些,她不贪心,只要能看他们开心一点就成。
她的伪装很彻底,彻底到即使她一个人在卧房里也不会抹眼泪,她怕到了第二天,爹娘会发现她的眼睛发红,眼皮发肿,声音沙哑。
阿昭死去的第三年,她时常做梦,梦里有“阿昭”,仿佛他从未离开。
她像小时候那样朝窗户扔雪球,在书上乱写乱画,她希望听到“阿昭”对她说:姐,就让我多看会书吧,成不成?
可是梦里的“阿昭”会朝她扔雪球,和她一起在书上画画。
直到某天,这个“阿昭”突然对她说:“虽然我不知你为何如此难过……在我面前,想哭就哭吧。”
她看着“阿昭”,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我的阿昭吗?”
“阿昭”搂住她,还没说话,她就醒了。
之后她再梦到“阿昭”,反而没有那么难过了,她会和他讲自己在学堂的日常,讲今日吃到很好吃的枣泥糕,无话不谈。
再后来,她在某年花朝节遇到柳家小娘子,她们一见如故,从此成了至交。
她从未向柳栖梧提起过梦中事,可她知道,在柳栖梧面前,她能大笑大哭。
如今,宋肃宴也说了同样的话。
“……”姚元月捏起他的肩上的官服,把鼻涕眼泪都蹭在上面。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她声音含糊地说了什么。
“夫人说的什么?”宋肃宴贴近她。
“呜……脏了。”
宋肃宴的手还在轻轻拍她的背,语气里没有半分嫌弃:“夫人随便擦,官服有的是。”
被他这么一拍,姚元月清醒过来:事情的发展,和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推开宋肃宴,泪眼婆娑地问:“呜……为何你不问我今日都在外面做些什么?”
宋肃宴拿出帕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赵管事说你去了天福观,想必从观里出来后,又去别处玩了。”
姚元月抽抽搭搭的:“你不生气?”
“为何要生气?”宋肃宴的指尖碰了碰她泛红的眼角,动作轻柔,“夫人能在为夫上值时,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为夫也开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认真:“不过,明日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只有慕容、慕佩和黄亮,我不放心。”
人多就麻烦了。
“我不要,”她带着哭腔严声拒绝,“我不喜欢很多人跟着我,有他们三个就够了。”
宋肃宴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想也没想就松了口:“……好,听夫人的。”
姚元月吸了吸鼻子:“饿了,要继续吃。”
“好,为夫和夫人一起吃。”
夜色愈发浓了,两人静静用膳,只有池里的锦鲤偶尔跃出水面,“哗啦”一声溅起水花,又迅速落回水里。
“用过膳后,夫君就去平风斋歇息吧。”姚元月突然开口。
宋肃宴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
他抬眼望她,语气带着点不确定:“夫人是说……今日依旧分房歇?”
姚元月垂着眼,睫毛还挂着点点泪花:“昨日说好的,夫君忘了?”
“夫人刚刚大哭一场,为夫有些不放心。”
姚元月握着筷子的手紧了又紧,抬眼时,故意挤出几分轻松的笑:“姐弟之间总会这样,吵吵闹闹哭一场,转头就和好了。阿宴没有兄弟姐妹,想必不知道这种亲近。我没事的,你不必担心。”
宋肃宴盯着她看了半晌,仍不肯就此松口:“那就等夫人给阿昭写过信,我再去平风斋。”
姚元月不好再拒绝,点了下头道:“……也行。”
她端起汤碗,喝了两口温热的鸽子汤,把碗放下道:“我吃饱了,阿宴看起来也吃好了,不如现在咱们就去鹤跃堂?”
“好。”
宋肃宴放下筷子,起身走向她,刚要伸手扶她,就被她轻轻避开。
“我真的没事,自己能走。”
“……好。”
中间写哭了,泪点低哈哈哈,等完本后,一定会写一个阿昭顺利长大的姐弟番外,在另一个时空,他们开开心心地一起成长……T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戏鱼台夫为妻念信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