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每隔一两年就会有外地的杂耍班子到我们村里卖艺。杂耍也叫百戏、杂技,渊源流长,表演的内容很多,什么走索抛丸、踢刀飞剑、顶缸转盘、魔术幻法,应有尽有。杂耍艺人组团在各地流动表演讨生活,前人的说法叫“冲州撞府,求衣觅食”,其间的艰辛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能来我们这种偏僻地方表演的,都是小班子,十多个人的规模。和村委商量好后,布置场地,拉上电灯,到了晚上六、七点钟,在村委前的空地上卖艺,整个村的人都会来看。我记得有一年来了杂耍班子,那时我家景云小叔祖还在世,带着我去看。
班主开场时说,因为自己老家遭了水灾,没有办法,只得出来求活。然后表演些铁钉穿腮、生吞铁球、铁□□喉等节目,也卖大力丸、跌打散。表演了两天就走了,能赚到的钱实在微薄。小叔祖说,很早以前杂耍班子是经常来的,要演上好几天,表演也在白天,因为晚上看不清楚,只不过建国以后消停了好长时间,现在又出来了。
杂耍班子多怪谈,比如瓮里侏儒、人首蛇身的美女之类,但小叔祖《箧中述诡》里记载了一则他少年时遭遇的异事,和这些大是不同。
那时候小叔祖才十二岁。农历二月份的一天,村里来了个杂耍班子,表演的也就是些常见路数,只有一样压箱底的新鲜玩意,他们用帐幔围了一块场地,遮得严严实实的,说里面有长翅膀的人展出,要看的人可以交钱。
有个好事的人,要开一开眼目,交了钱进了帐幔。出来后啧啧称奇,说里面有一个比人还大的蚕茧,上面开了一个碗大的孔窍。他在边上人的指示下,把眼睛凑上去一看,里面果然有个男人坐在那儿,赤祼着上半身背对着他。这人的背上真的生了一对翅膀。
旁人听了他的话自然是不信的。江南多养蚕,我们村是一姓之人聚族而居,从元朝时搬迁至此便开始种植桑树,养蚕缫丝。除了我家外,家家养蚕,哪里肯信世上会有这么大的蚕茧,里面还有个长翅膀的人。虽然前清雍正年间,浙江督抚向皇帝奏报说,湖州有户人家的蚕集体吐丝结成一个大茧,长有五尺八寸,宽有二尺三寸,蚕茧上还有巧夺天工的精美图案,这是因为皇上爱民如子,所以上天降下来这么个大大的祥瑞。但这种鬼话连皇帝也不信,何况是养蚕人家。
这人信誓旦旦地说,都是养蚕人家,是不是蚕茧他还能认错了?而且那人背上的翅膀绝非粘上去的,人也是活人,还转过身来看他呢。大家将信将疑,有那舍得破费的,就交钱排队进去看。
景云小叔祖也心痒痒的,跑回家去偷拿了母亲妆匣子里的钱,去看稀奇。却见里面竖着一个大蚕茧,约莫有一人多高,除了大得出奇外,看上去与寻常蚕茧一般无二,只是颜色灰暗一些。他踮着脚,把脸凑到孔窍上往里看,如头一个看的人所说,里面是个头发蓬乱、祼着上半身的人。
这时此人正好转身,看到小叔祖贴在茧上的脸,愣了一下,朝他笑了一笑,又转过身去。他的背上果真生有一对翅膀,有两三尺多长,却不是鸟类的羽翅,灰扑扑的,倒像是蛾子的翅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小叔祖还想多看两眼,时间已到,被人催了出去,换下一个人进来。
这对乡民来说,真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未见过的大稀奇,大家奔走相告,通知给各自的五亲六眷,那时候交通不畅,信息闭塞,雷劈棵树都有人跑去看热闹,所以引得人纷纷来看。杂耍班子连演了好几天,人们也跟着嚼舌了几天,议论来议论去,不知怎么,就认为茧中人可能是蚕神化身。
养蚕是大不易的事,天时、人工各占一半,一个不好就要血本无归,所以禁忌极多。禁各种不洁与冲克,忌说“葱、姜、酱、僵”等字眼;特别是被称为“蚕月”的四月,养蚕人家家闭户看蚕,不许外人上门,哪怕至爱亲朋也不行。这个杂耍班子幸好来得早,不然村里绝不会允许他们停留。
也正因为禁忌极多,所以在这上头也极为迷信。虽然大家拜的是蚕神娘娘,但都觉得蚕神公也是有的,合该拜一拜。于是再有来看的人,都冲着大茧跪下磕头,还献上供品,求保佑蚕事顺利。有那舍不得花钱的,就在外面围成圈磕头。
小叔祖生来就好奇心重,觉得那天没看仔细,想来个二刷,进去再看一回。只是他偷钱的事被发现了,吃了一顿竹鞭炒肉,不敢再伸手,便想出个法子,吃过晚饭,天色昏黄时,他在外面拜的人群里挤来挤去,趁大家不注意,掀起帐幔钻了进去。
钻进去后才发现,帐幔底部有许多箱子打圈压住,凑巧他钻时来的地方留了一道小口子,他年幼人小,这才能钻进来。这时,杂耍班子已收摊,一堆人正在外面收拾,里面除了大茧,没有他人,他便凑到孔窍上去看。茧中人看见了他,颇为讶异,又冲他笑了笑,猛地想起什么,连比划带说,让他躲到箱子后面去。
小叔祖倒也听话,照他说的做了。过不一会儿,有人拎着一筐东西进来,到大茧前将筐放下,一边从筐里拿起东西往孔窍里塞,一边对茧中人说:“七兄弟,你莫要怪,不是我们心狠,那些供品实在是吃不得。老辈人传下这门法子时就说,化人除了吃大桑外,别的不能吃,不然连九个年头也活不到,这也是为你好。”
茧中人沉默了一会,传出一阵咀嚼的声音。那人又说道:“你教了族里伢崽(小孩)好些年,我们都念你的好。可谁叫祖辈只传下这门法子度天灾**呢,抽签抽到的你,那也是命。你大可放心,你的妻子儿女本就是我们一族,只要这几年我们多挣钱,一定会照顾得好好的。”
茧中人低笑一声说:“那可真是要承蒙你们关照了。”便不再说话。那人摇了摇头,转身出去了。又等了会儿,茧中人这才自言自语道:“这样吃人的法门,嘿嘿,嘿嘿。”
这些话小叔祖听得半懂不懂,见人走了,钻出来又去看茧中人,只是天光渐渐收敛,虽然帐幔没有封顶,却也瞧不清了。茧中人又笑了一声,低声道:“看上去和我儿子差不多大。”让他赶紧回家去。小叔祖便钻出帐幔跑了,也没被杂耍班子的人发现,只不过回家又吃了顿竹鞭炒肉。
两天后的深夜,小叔祖在阁楼上睡觉时,听见有人敲打窗户,他爬起来开窗一看,那天正是农历十五,月光如水,只见茧中人扇动翅膀,停在窗前,手上托着那个大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准确找到小叔祖的。
他递了一束蚕丝给小叔祖,挥了挥手,便转身朝远处飞去。月光之下,他脚下飘荡着许许多多的细丝,倒卷上去,连在大茧上,不一会儿便飞得不见了。小叔祖怔忪了好久,第二天发现杂耍班子忙乱地收拾好东西后,急冲冲走了。地上留下许多树叶,捡起来一看,却是桑叶,只不过比寻常桑叶大十倍有余。
小叔祖的《箧中述诡》里只记载了这么一件年幼时的事,可见此事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多年后还能记得一清二楚。他在文末说,这大概就是“食桑之民”吧。
食桑之民的说法,出自汉代的《括地图》。这本书早已亡佚,只有些许文字被其他书引用,从而得以保留,其中一段说:以前有位乌先生避世隐居芒尚山,他儿子教化当地人民以桑叶为食,“三十七年以丝自裹,九年生翼,九年而死”——这段话很是含糊,也不知道说的是乌先生儿子还是他教化的食桑之民——吃了三十七年桑叶后结茧自缚,再过九年生出翅膀,又过九年死掉了。这种人不算人类,而是蚕类。
我把这个记载与小叔祖的故事放在一起琢磨,会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来。乌先生之子把人教化成蚕,是为了什么呢?按《括地图》所说,一位食桑之民如果从出生开始食桑,到最后死去,那只能活五十五岁。我想,这种法门应该是流传了下来的,并且进化出了速成之法,那位茧中人大概就是这样给强行改造成食桑之民的吧?
香港曾拍过一部武侠剧《天蚕变》,很是经典。主角云飞扬练天蚕神功,也能吐丝作茧,在茧里面修炼,神功大成后破茧而出,天下无敌。但食桑之民应该是没有这种本事的,茧中人破茧飞走后,也不知会去哪里,能否活过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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